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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春馆词话 近人 朱庸斋(尚不完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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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(水浪涌录入)

文章各体不断演变,魏晋时之诗,无齐梁之境也;齐梁时之诗,亦无唐代之境也;唐时之诗,亦无宋代之境也。设齐梁为诗,必须如魏晋人风格,否则不足称之为诗;唐时为诗,亦必须如齐梁人手法,始得称诗;宋人为诗,亦必须一一如唐人;果如是,诗之领域,凭谁张而广之?诗如此,词亦如此。北宋中期以后之词境,为花间五代中所无;南宋之词境,亦为北宋所无。各大家能开拓词境,使“文小声曼”之词,得以宏大。“词至北宋始大,至南宋始深,至宋季始极其变。”倘仍恪守其玲珑其声,妙曼其音,境不外乎闺阁,意不外乎恋情,则何以而大、而深、而变乎?苏能以诗入词,词之疆域始广;辛能以文入词,而词之气始大。试问时历千年,至今尚可谓苏辛之词,只是诗文而非词,可乎?是以作好词,如能对词有真识,必须多读书,多了解文学发展演进过程,万不能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《词论》所误。且李清照中年以后之作,亦自与其持论相背矣。明人、清初诸老《十五家词》(其年不在此例),作者出笔,务求声容意态,一一如规格女子,诿之为学五代北宋初期。其实作者已是须发皤然之老翁,饱经丧乱,尽管其诗文亦有颇可观者,然一遁而为词,便变成十七八之女郎,宁不可笑?此乃误于“诗以言志,词以抒情”之旧说。辞藻意境,绝不敢超乎五代宋初以外,不如是,则以为是诗也,非词也,故此时率无好词。即以王阮亭论,其诗尚雅正,然其和漱玉词,真不知所云,不惟纤弱,抑且俗矣,盖亦以为词当别具一体也。

无人倡词,应使词之意境张、取材富。不然词之生命行绝矣,尚足以言词乎?余曾有此等阅历;遇有事物题材,写之于诗则易,入之如词则难,始渐悟因词之意境、取材、词汇过狭使然,乃刻意诗词合一。在广州词坛,诗词合一之说为余首倡,詹无庵亟攒和之。

常州派,张惠言首创其端,以尊体为论,陈义甚高,然《词选》但以温韦为极则,而途径、系统未甚分明,使后之学者,不知从何下手。是以周济倡四家之说:“问途碧山,历梦窗、稼轩,以还清真之浑化。”此即后人学诗,或从义山学杜,或从西山派学杜,或从后山学杜,其理一也。

凡初学者务求门径正,周氏当以为:碧山词吐属婉雅,较有内容,无纤俚浮薄之病,学之得其规模,堪为门径;梦窗词秾厚密丽,无浅薄粗率之疵,学之得其沈着秾挚,但易成堆砌实质而伤气;稼轩词豪宕疏朗,无堆砌晦涩之弊,却易成狂怪犷俚而至粗率,须以两家以参,以梦窗之密,约稼轩之疏;以稼轩之朗,约梦窗之晦,务使气势矫健,意境深厚,如此方成美成堂,远祧温韦,至于大成,故常州派虽创于张氏,而至周氏,始具师承系统,以至于成。

浙西派倡自朱彝尊,然朱氏仅提出“家白石而户玉田”,其手法、面目至厉鹗始告于成。

清季,凡词学大家均合浙西、常州为一手,取长补短,无复明显分界矣。

《词选》序云:“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,采乐府之音,以制新律,因系其词,故曰词。”殊不知唐五代词:“一、采自民间歌谣;二、来自边疆少数民族及域外乐曲;三、自大曲中截段改制而成;四、出于乐工歌肆;五、文人创制;六、国家音乐机构所制。此任二北《教坊记笺订》及《敦煌曲初探》等书旁征博引,论列甚详,实非尽出自唐人之诗人。”

词为有一定格律之文体,而张氏释词义曰:“词者意内言外。”夫“意内言外”,特词之一义而已,未得谓诗词之“词”也,其他文体何尝不“意内言外”?

李后主词之现实意义如何,姑置勿论,然其词多叙写身世,冲破当筵谴兴之范围,至此境界始大,而感慨遂深。张氏诬为“词之杂流由此而起”,使人费解。

张惠言为清代经学家、古文家,然其词学论证颇有疏漏可议者。其比词于《骚》,实属过于标举,盖楚骚之忧思伤愤,皆为家国而发,彼个人之怨悱,又何以克当?至以温庭筠词为义得于《骚》,尤为大谬。人尽皆知,温氏土行芜杂,放浪歌楼伎馆,其词虽不无同情歌伎与感怀身世之作,然概其生平、思想、作品内容、对后世影响,固无与屈子伦比者。意欲尊体而引喻失书,我为皋文可惜!

词体诚须尊,要之能摒去浮艳、佻挞、儇薄、叫嚣语,以雅正之言,叙承平之景象,写新鲜之事物,歌社会注意之春华而已。

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,以苏、姜等数大家,附于四家,其序云:“清真,集大成者也。稼轩敛雄心,抗高调,变温婉,成悲凉。碧山餍心切理,言近指远,声容调度,一一可循。梦窗奇思壮采,腾天潜渊,返南宋之清泚,为北宋之秾挚。是为四家,领袖一代。余子荦荦,以方附雅。”世人但骤读其序,而不深究其意,遂多所非议,以为周氏倒置先后,毫无识力。其实周氏之意,学此四家者,须参考附录诸家,而非如世所疵议,苏、姜附于辛,史、张附于王也。

选家须具已见,张氏此选,以“尊体”、“立派”为旨,以正当时之淫词、鄙词、游词之失;以纠浙西派末流,但知“家白石而户玉田”之蔽,特补偏救弊,难免于矫枉过正矣!

余笃信周氏之说,但不排欧、晏、苏、姜、史、张诸家。

周止庵主张学词“问途碧山”,以为其词“托意隶事处,以意贯串,浑化无痕”;“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,碧山思笔,可谓双绝”。盖指碧山词言中有物,无空泛之言,且立意构思、谴词达意并皆佳妙。学之,作词时便会言中有物。然学者多着意于咏物诸篇,得其字面而不得其意旨所在,故读来似觉堆砌词藻与典故而成词耳。

(八至六二暂缺)

卷二(马啼嘶嘶录入)

词,除绝少数词调外,均为长短句,须字数相同之句子相连,始可成为对仗。

有必须作对仗者,有可作对仗可不作对仗者,当于前人词中细加研究。

必须作对仗者极少,如《南歌子》起二句“柳色遮楼暗,桐花落砌香”(张泌)。

词除个别调外,率为长短不葺之句,最短为一字,最长为九字。九字以上不过将两句合而为一句而已,填词时大可作为两句做。

一字句极少,多为感叹之语,如宋蔡伸之《十六字令》:“天,休使圆蟾照客眠。人何在?桂影自婵娟。”又如宋陆游之《钗头凤》:“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错!错!错!”“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!莫!莫!”

二字句平平、仄仄、平仄、仄平均有,多作感叹或者转折之语。如唐韦应物《调笑令》:“胡马,胡马,远放燕支山下。跑沙跑雪独嘶,东望西望路迷。迷路、迷路,边草无穷日暮。”其中“胡马”有兴叹之意;“迷路”则作转折之语。下开“边草无穷日暮”。若不作兴叹或转折,则成一词语,与他词语合为一句,如五代李珣《河传》:“春暮,微语。送君南浦,微敛双蛾……”

三字句不论其平仄如何,多作一二或二一句式,如张孝祥《六州歌头》:“征尘暗,霜风劲,悄边声,暗销凝。”作一词语如贺铸《行路难》“白纶巾”者较少。

除《三字令》为十六个全三字句组成外,三字句相连之词调颇多,而两个三字句相连者尤多。三字句短促,限于字数,不容多作描述与转折,是以两个三字句相连多作对偶;至三个三字句相连,或者作上偶下单,或者上单下偶;其不作对偶者,无论两句或者三句相连,俱一气呵成,否则会有神不完、气不足之病。如三个以上三字句相连,其中虽可作对偶,但无论如何须大气流行,喷薄而出。

四字句多难做之句,最棘手当为四平句与四仄句,不善为之每陷于平板呆滞;而平平仄平之拗句亦不易为,盖此拗句中仄声字不用去声或虽用去声而不妥帖,读来则恍如四平句矣!至如平仄仄平也须费心思,中间两仄声字务须停匀两边平声字,否则读来终不上口。遇此等拗句,万勿漫以己意更易,因古人所以弃顺取逆,舍易求难,必有其理。此须于平日多涵咏古人佳作,揣摩其中三昧;填词时则务须注意阴阳平及上去入之配搭,力求自然、畅顺而后已。

五字句大抵如五言诗,纵有拗句,更换平仄即可。至五平句如《寿楼春》之起句,“裁春衫寻芳”(史达祖),当以阴阳相间调剂之。

惯作诗者,每感六字句难造,盖五言诗多作上二下三,偶或有作一四之尖头句而已;七言诗或作上四下三,或作二二三三,一句之中似有小逗容作跌宕回旋,可配搭动词、副词或虚字,写来见层次,至上三下四之尖头句绝少,亦不难于下笔。六字句由二二二组成,只宜活做,不宜堆砌名词,陷于质实。但有“杏花春雨江南”由三个名词自成境界之名句,如诗中之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即老于此道者亦为不易。六字句尚有作三三弓腰句者,如“无人会,登临意”(辛弃疾《水龙吟》),此等三三弓腰句中间亦可作一逗,如“故画作,远山长”(欧阳修《诉衷情》),多可先作一五言句上加一字,如“但目送,芳尘去”(贺铸《青玉案》)。

七字句大抵与七言诗句式相同,但偶有“念柳外青骢别后,水边红袂分时”(秦观《八六子》),上一下六句式,不能如七言诗作四三,或者三四句式,盖“柳外青骢别后”与“水边红袂分时”成对仗可证。

八字句可作一七句式上添一领字,如“记玉关踏雪事清游”(张炎《八声甘州》);或者一五字句上添三字,如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”(吴文英《八声甘州》);或作四四句式,中间一豆,如“定知我今,无魂可销”(史达祖《换巢鸾风》)。

九字句有上二下七,遇此可作一七言诗,添加二领字,如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(李煜《虞美人》);上二下七之字句又有仄声拗句,如“触处秀色浮香相料理”(周邦彦《还哀乐》),此拗句须揣摩熟读,依照其声安排,仍可作一仄起七言诗,上添二领字;上三下六,如“流红去、翻笑东风难扫”、“孤村路、犹记那回曾到”(张炎《南浦•春水》);上四下五,如“夜寒霜雪飞来伴孤旅”(周邦彦《解蹀躞》);上五下四,如“想含香弄粉、艳妆难学”(辛弃疾《瑞鹤仙•咏梅》);上六下三,如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(李煜《虞美人》)。除二七句式外,九字句可作两句分做。

两句字数相同而成对仗者极多,亦有可作对仗,可不作对仗者。

三字句如《鹧鸪天》“才怕暑,又惊秋”(陈亮)。

四字句如《庆宫春》“明玉擎金,纤罗飘带”(王沂孙)。

五字句如《临江仙》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非”(晏几道)。

六字句如《破阵子》“漂泊天隅佳节,追随花下群贤”(范成大)。

七字句如《浣溪沙》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似燕归来”(晏殊)。

七字句又有上三下四句式之尖头对,必须依照,否则失律者。如《绮罗香》“惊粉重,蝶宿西园;喜泥润,燕归难浦”(史达祖)。

三个三字句相连,有上偶下单,如《水调歌头》:“济时心,忧国志,问穹苍”(吴潜);下偶上单,如同调“江山好,青罗带,碧玉簪”(张元干);三句连成对仗,如同调“酒须饮,诗可作,铗休弹”(刘过)。

三个四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,如《倦寻芳》“香泥垒燕,密叶巢莺,春晦寒浅”(卢祖皋),下偶上单如《沁园春》“何处相逢,登宝钗楼,访铜雀台”(刘克庄);三句连成对仗,如《醉蓬莱》“诗里香山,酒中六一,花前康节”(魏了翁)。

四个三字句相连,有上下对仗,如《上西平》“纷如斗,娇如舞;才整整,又斜斜”(辛弃疾);有四句连成对仗,如同调“唤莺吟,招蝶拍,迎舞柳,倩桃妆”(程垓)。

四个四字句相连,有上下对仗,如《风流子》“芳草有情,夕阳无语;雁横南浦,人倚西楼”(张耒);有如骈文作交替对仗,如同调“砧杵韵高,唤回残梦;绮罗香减,嶂起余悲”(周邦彦)。

长短对仗最易为人所忽视,如《绛都春》上片“叶吹暮喧,花露晨晞秋光短”,下片“旧色旧香,闲云闲雨情终浅”(吴文英)。同是上四下七句式,而非四四三句式,四字句与七字句之上四字作对仗,即“叶吹暮喧”与“花露晨晞”,“旧色旧香”与“闲云闲雨”各成对仗。

词有领字,因有领字对仗:

一领三字两句相连,如《大酺》“正夕阳闲、秋光淡”(方千里)。

一领四字两句相连,如《解连环》“正沙净草枯,水平天远”(张炎)。

一领四字三句相连,有上偶下单,如《扬州慢》“纵豆蔻词工,青楼梦好,难赋深情”(姜夔);有下偶上单,如《木兰花慢》“记十载心期,苍苔茅屋,杜若芳洲”(李钰)。

一领四字四句相连,有上下对偶,如《风流子》“有风月九衢,凤凰双阙;万年芳树,千雉宫墙”(杨泽民);有如骈文作交替对偶如同调“羡金屋去来,旧时巢燕;土花缭绕,前度莓墙”(周邦彦)。

一领四字尖头对,如《临江仙引》“对暮山横翠,衬梧叶飘黄”(柳永)。此种尖头对为词中特有,绝不能作五言诗之句式。

一领六字两句相连,如《三台》“见梨花初带夜月,海棠半含朝雨”(万俟雅言)。

二领六字两句相连,如《八六子》“那堪片片飞花弄晚,蒙蒙残雨笼晴”(秦观)。

律诗对偶,除拗体外,所谓“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”,尤于句脚之平仄,限制更严。词则平仄悉依谱律,但求字面与句意各成对仗而已:如《绮罗香》“正船舣、流水孤村,似花绕、斜阳芳树”(张炎)。“舣”与“绕”仄仄作对仗;又如《满江红》: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”(岳飞);“土”与韵脚“月”仄仄对仗。

不仅如此,词还可以如文,以同字作对仗,如《水调歌头》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”(苏轼),以韵脚作对仗,如《相见欢》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;句脚与韵脚同字作对仗,如《一剪梅》“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(李清照)。

词大都不以句为句,而以韵为句,甚而以两韵以至三韵,始成一句,故多或景或物、或情或事,排列成对仗,如“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”、“染柳烟浓,吹梅笛怨”(李清照《永遇乐》);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”、“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”(辛弃疾《破阵子》);“胡未灭,鬓先秋,泪空流”(陆游《诉衷情》)。至结句作对仗,恐嫌过于齐整,笔力宜重刚健,或句意警策,如“辇下风光,山中岁月,海上心情”(刘辰翁《柳稍春》);“人如风后入江云,情似雨余粘地絮”(周邦彦《玉楼春》)。

词既有可作对仗或不作对仗,则须从内容及意境来考虑作对仗与否。作对仗者,用笔须工整、警练,不作对仗者,气势须好,意境须新。如“山抹微云,天黏衰草”(秦观《满庭芳》),以工致深细、警策取胜;又如“三十三年,今谁存者”(苏轼《满庭芳》),惟其神完气足,笔力挺键,以气势胜,故可不作对仗。

有积字成句,积句成篇,以炼一字或一句取胜者,然通篇不浑成,以一二字佳妙,反觉不调和,反觉突兀;相反通篇浑成,突出一二好字或者佳句,则见“一字得力,通篇光彩”。如姜白石《扬州慢》“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,冷月无声”,“荡”字生动精警,境界全出,使通篇更觉光彩。

一〇

词中有逗,为诗中所无。逗不能独自为句,然乃转折至要之处,似断还连,将意境转变,务须矜练,切勿轻易放过。

一一

领字诗文所无,为词作特有。领者带也,带导下文转入另一意境,或作加深,或作推远。一添领字则骤见跌宕,往往无领字不好,是词中吃紧之处,务须注意,不能作为非领字。

领字有一字领、二字领、三字领。

考之宋词,一字领之领字绝多为去声,较少为上声。大抵去声沉,由沉而起,正合带导下文之意。

如柳永《八声甘州》“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。“渐”字带导下文,直贯“残照当楼”三句。

二字领,如秦观《八六子》“那堪片片飞花弄晚,蒙蒙残雨笼晴”。“那堪”二字直贯“蒙蒙残雨笼晴”两句。

三字领,如秦观《八六子》“怎奈向、欢娱渐随流水,素弦声断”。“怎奈向”三字直贯“翠销香减”。

一二

词调各具特点,有宜于直抒者,如《破阵子》调,豪放如辛弃疾“醉里挑灯看剑”,婉约如晏几道“记得青楼当日事”,均一气直抒;有宜于曲折者,如《点绛唇》调,自冯延巳以来均一句一曲折,姜夔之作幽峭挺拔,在婉约派之外,亦复如是。

一三

词调每有其吃紧之处,务须力求精警,千万不可轻轻放过,否则便平淡无味。如柳永《雨霖铃》词写来浑成,然至吃紧之处,“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、晓风残月”则使人顿觉精警,拍案而起,掩卷而羡。又如苏轼之《水龙吟•次韵章质夫杨花词》,一路只平平,至“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”则奇峰突出,使通篇为之一振,令人再三唱叹。

一四

词之调体既繁多,逐一以符号强记其声、韵、字、句、豆、领、对仗,殆不可能。可每调择古人名作数首熟读,背诵如流,并仔细比较之,不仅得其格律,且可得其律理与作法。

一五

作词与论词当有所区别。作词可凭主观感情抒写;论词则不能主观臆测,妄下断语。偏私者每陷此弊。

研究作家作品,先研究其手法如何。词人或善用伏笔、留笔,或善于宕开,或由近而远,都要先行研究。还要研究词人好用哪类词藻,如何刻画,面目如何。

面目表现于外,风格存之于内,有外形然后有内在,有面目然后有风格。不能撇开面目,空谈风格。

一六

宋初,何以小令远多于长调,盖其时词人均为诗人,而小令之句式与格律近诗,易于为之,且写来典雅近诗故也。又何以宋初词人多不喜为长调,因其与诗之句式、格律相去太殊也。至民间喜作长调,则因长调乐章较长而又参差错落,远比小令动听也。

一七

南宋晚期词,语出有因,言中有物,非如北宋词当筵命笔,内容空泛,是以词家多主张学词从南宋入手,不主张从北宋入手,实乃使初学者得其规模,既有内容而无枯泛浮率之病,且可学其字面警练之处。此乃研究宋词所须注意者。

一八

论者多谓诗之绝句、词之小令,结句宜语尽而意未尽,所谓余味无穷者。实则不尽然,观乎温庭筠《更漏子》之“梧桐树,三更雨,不道离情正苦。一叶叶,一声声,空阶滴到明”;晏几道《鹧鸪天》之“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”;贺铸《捣练子》“不为捣衣勤不睡,破除今夜夜如年”,何尝不语尽。唯其“深”,故语不妨尽,尽反见情味无穷。

一九

《钦定词谱》列调凡八百余,体二千多,然贪者多务得,错误亦多。其佳处在可平可仄之处能举例说明,有所依据,非如《填词图谱》仅靠臆测,任意而为,然其忽略上去二声之用亦为不足。

《白香词谱》仅列词调一百,却无列举别一体,也无上去声之分。此书以其简单易得,并附有所列词调词之作者生平简介,笺举历代评述,流行较广而影响甚大。然此书成于差旅途中,是必疏于考证,舛误不少,且过于简单,有意为词者当不能以为范本。

《词式》稍有提及上去声,但无说明原委,举例亦少,然除万树《词律》外,不失为佳构。

《梅边吹笛谱》悉依古人四声,其词虽见功力,但无以书写胸臆,反以声律害意。

二〇

最早见诸著录之词谱为南宋周密《齐东野语》记载之《乐府混成集》,现存最早之词谱为明代之《诗余图谱》。明代以来作者虽大不乏人,然此时书籍发现流通尚少,作者亦未必专精,故疏略、错漏之处极多。如《填词图谱》未取自唐宋以来作品细加校勘,率意作谱,可平可仄任意为之,更无指出上去二声,又每将独特之逆句改为顺句。

万树《词律》远较《填词图谱》专精,更经杜文澜与徐本立补足之,最为完善。

二一

词、曲均须有牌名,并记录其宫调、声韵字句,以示区别。曲之宫调论者较多,词则较少。最早为毛氏《填词名解》,但此书多指出此调乃何人所作或何书引述,而考证未精,颇有疏略舛误之处。

二二

近代夏氏《词谱溯源》较毛氏之作精细,考据词调为谁所创制,或始于何时,属何宫调,而以宫调为主,大有助于研究词之音律,但于填词无大裨益。

《钦定词谱》于每一词调均附来源,其不可考者,但仅言此调最早于某人所作。

吴氏《词名素引》论列词调出处,最先见何人,曾列何宫调,有何别称,较为详细,虽不无疏略,然目前尚无以过之者。

二三

毛氏汲古阁《宋六十家词》乃将所收得之词集汇刻而成,并非择名家而刻。故子野、方回、易安、淑真、希真、玉田、碧山、西麓、草窗均无刻入。即所刻亦未经校勘,所得亦非善本。开明书店曾刊有《宋六十家词》,其校勘记凡四巨册。所刻姜夔之《白石词》、卢祖皋《满江词》、蒋捷《竹山词》与后刻者相校,阙少甚多。

二四

戈顺卿《宋七家词选》所选多有偏见,只选周、史、姜、吴、张、王、周七家。其所作之《翠薇花馆词》三十九卷,大都只袭南宋如《绝妙好词》体格之外貌。《七家选》中自谓“其意欲求正轨以合雅音”,所选“皆句意全美,律陨兼精”。推其论,则苏辛皆非正轨,故摒弃不选,岂为公允?

二五

《花庵词选》虽错谬颇多,时见以乙词误作甲词者。然所录未见于他选本之词亦不少。不独晏殊“燕子来时新杜”之《破阵子》,即“年少抛人容易去”之《玉楼春》,亦仅见于此选本。

二六

《清名家词》所辑有甚不堪入目者。如《筝船词》、《香销酒醒词》之类。浅陋儇佻,何足名家!而较负才名之王时翔、王汉舒、及余怀、钱芳标等均未录入。功力稳当之任曾贻、史承谦亦无列入。即过春山、张四科二人之词虽不甚佳,然皆胜于所辑者,亦付阙如。张景祁本咸同间一好手,竟亦不选。王国维《观堂长短句》可能是以彊村遗书所刻者为底本,故录词甚少,不如世界书局所刊《静安词》之全也。所选李慈铭之《露川化隐词》,亦不如李自选之《越缦堂词录》。

二七

《云林词》以江氏灵鹤阁所刻本为较佳,然已杂收小曲矣。

二八

梦窗题绝妙好词一阕及草窗《玉漏迟》题梦窗词稿,此两词余早疑及。一、梦窗生卒年虽不可考,但夏承焘之《吴梦窗系年》钩稽颇细密(杨铁夫之《梦窗事迹考》不可靠)。《系年》暂定梦窗约生于宁宗庆元六年庚申(1200),约为六十二岁。是年草窗为三十岁,岂能谓“与君同是承平年少”哉?二、《蘋洲渔笛谱》所暂皆宋亡以前之作,宋亡后之作均由江昱辑为集外词,梦窗固不及见宋亡,即草窗之《蘋洲渔笛谱》中一些作品,以时代考之,其时梦窗已卒。《蘋洲渔笛谱》附录梦窗之《踏莎行》题为“敬赋草窗绝好词”而非绝妙好词。且《蘋洲渔笛谱》影抄本于宋帝讳皆以笔缺避之,似应是结集于宋亡前后(宋亡时草窗四十五岁)。至《绝妙好词》所自选之作,应悉在宋亡之后。《绝妙好词》编于杨琏真伽发六陵、宋帝昺迁崖山之际(以《乐府补题》所咏仅及发陵而未写宋帝昺蹈海,其咏白莲则指宫人之迁于海,而未有哀悼杨太后赴水之语),集中已选及《乐府补题》所咏物之作,梦窗安能为是编而题词。杨铁夫谓吴梦窗或卒于临安陷后与迁崖之前。果如实者,梦窗殆近八十岁矣(七十七岁)。梦窗不及见宋亡,杨氏仅举其数首词(如《三姝媚》、《古香慢》)以语近哀思,定及见元兵破临安。此论证实不足,或有感于国势日蹙,伤时念乱而作耳。草窗集外词,均出自江昱所辑。江辑之词,未注出处(王碧山题草窗词卷亦为《踏莎行》,较切草窗,不如梦窗之应酬语,颇疑此词非梦窗之作)。然则“与君共是,承平年少”二语,究应作何解释?余意以为解释二窗、梅溪等词语,似不宜过于实指,姑可作此解法,虽不免属于牵强,尚可粗完其说。但“故人”、“犹乡”、“回首”数语,则似是吴、周二人确有往还者。梦窗之交游,有不少与草窗有倡和酬赠者(但草窗仍称其别号,当非前辈),惟独梦窗无与草窗酬赠,亦未见道及草窗。而草窗之《玉漏迟》却写得如此密切,亦是不可理解也(虽非同是“承平年少”,但总不免有所酬赠。即如廖忏庵、黎六禾等均长余五十年,已互有赠答也)。此词为江昱所辑,不注出处,不知有无经过考证,仍前人之误,而以他人之作误为梦窗之词(此说无证,只为臆测)。又如草窗之《玲珑四犯》题为“戏调梦窗”,则甚不伦,草窗既少梦窗三十二岁,安有以文字调弄之理?此类问题,未得确实资料,只能存疑,将来若有所得,当补述之。

二九

《点绛唇》第二句七字语,第一字宋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作仄,即仄平平仄平平仄。惟冯延巳“飞琼家住瑶台路”,“飞”为平声,曾自以为可据。后阅四印斋《阳春集》,讵竟作“阿琼家住瑶台路”,始信该字作仄果无例外。

三〇

《减字木兰花》此调共分四段。用韵平仄迭换,最易散破。用笔应似断仍续,用意则分仍合,以一境为主,杂以他境相配,方称合作。其转折虚字宜参以古文法行之,始能层转意达。

三一

《阮郎归》五字句的第三字,最好用平声,如此其调益响朗。换头三字句宜平仄仄(《鹧鸪天》亦如之)。

三二

《临江仙》调最佳者莫如上下片起均作七字六字。如有两句六字,不免对偶,过于整齐,难见姿致。如上七下六,则易于抑扬开合,跌宕有致。上阕两句五字句,则不宜对。对则难工,不对则可使收处宕得开或更进一境。填词者对参差长短之句易工,便于起伏跌宕也。对整齐对偶之句难好,易于凝滞堆叠也。

三三

《唐多令》此调上下之第二句当为平平平仄平之半拗句。上下片三字句应仄平仄,仄平平,使音节较拙,以约束其流滑。宋人亦有作平仄仄,仄平平。但终不如仄平仄,仄平平之折腰六字句,亦即两句三字贯成一句较为拙而有致。

三四

《定风波》之二字短句,为此调最吃紧之处,负担着承上转下之作用。

三五

《千秋岁》此调不易填,句式既整齐(如三五字偶句),又错落(由三字忽接七字)。填时须于停蓄中见动荡,往代名作亦不多睹,淮海“水边沙外”一词,当时推为绝唱,东坡、山谷皆有和作,亦终逊一筹。

三六

《祝英台近》句语长短错落,必须直行之以气,并用重笔,贯注回荡,始称佳构。试读前人名作,莫不如此。如气势稍弱,则易破碎。稼轩“宝钗分”一词,六百年间,无人嗣响,至彊村“掩峰屏”始堪抗手也。

三七

《荔枝香近》一调,首句词律引方千里和美成词分为两句。上句六字,下句三字。吴梦窗则两阕亦分两句,但句作上四下五,似较畅顺。余意以为可以作九字句,不论上六下三,抑上四下五,均可分句,而以一气连贯,有如上段歇拍处。句虽九字,倘上二下七或上四下五亦无不可。换头三字,各家均不叶韵,一连三句始叶韵。但梦窗词之第一阕第一句“淮楚尾”,则似有作意作叶韵者,作法较不叶韵为易著笔。余旧作《荔枝香近•戊申重五》云:“骇浪冲烟,连队溪外去。绣旗指引千桡,上下随鼍鼓。玉龙怒吻飞珠,洒作端阳雨。还记少日承平旧时序。 吟望苦。问愁魄、今何许?待荐蒲樽,渺渺楚江难注。垂老逢辰,莫向葵墙觅题句。梦落菱州藉浦。”“苦”字叶韵,亦谨依前贤耳。

三八

《隔浦莲近》一调,宋以后作者极少,堪称险调,一、全词十五句,无一平声句(即句末之字皆仄声,无平声),故无抑扬之致,语多哑而欠响;二、拗句多,音调不流畅,第四韵及第十韵二句,尤难作;三、有三字句、二字句、六字弓腰句,句短而又须叶韵,如此险调,殊不易填,能合律而又文从字顺,已属难能,倘语出自然,则更属老到矣。古来佳作,当以美成“新簧摇动翠葆”一词为最。结句云:“屏里吴山梦自到,惊觉,依然身在江表。”有余不尽。

三九

《醉翁操》此调本为琴操,宋人中仅见苏辛两作(此词《东坡乐府》不载,只载于补遗。其写作过程,见苏自序)。至清中叶始有人填之。此调造句短长相杂,韵密气促,最不易填。蕙风“凄然”一词,沉郁幽深,骎骎乎苏、辛之上。

四〇

词牌不同,格调自异,作法亦随之不同。如《六州歌头》三字短句多,须利用其特点,将其连接之三字句作一句填。观张孝祥及况周颐之作,无不如此。若分为一句一句作,则松散不成片段,盖三字句短,不容转折也。

四一

《高阳台》平顺整齐,流畅有余,若不以重笔书之,必致轻浅浮滑之病。故填词者涩调拗句,常易见胜;谐调顺句(尤其平韵者),则不易工。梦窗咏落梅(宫粉雕痕)、丰乐楼(修竹凝妆)二阕,字面秾丽,用笔极重,故无浅率之弊。余丙午年《高阳台•九月初三悼杨生作》词云:“趋暝鸦翻,堆寒叶积,画楼消息重探。梦醒欢丛,家山望绝天南。灯昏罗帐沉沉夜,记年时、九月初三。更那堪,恨结垂杨,泪满青衫。 闲来忍忆樽前句,甚惊秋摇落,先悼江潭?漫托春心,可怜怨宇冤衔。飙风倘逐羁魂去,怕九阍、天路难谙。渺烟岚。楚些愁招,断札谁缄?”杨生年长于余,从余学词,不幸横死于暴力,清夜思之,能无泫然?

四二

《澡兰香》创自梦窗,当以词中“澡兰帘幕”一语而名调,宋人未有他作。词中上阕“伤心红绡褪萼”一词与下阕“应剪菖蒲自酌”一句位置相同,而“心”为平,“剪”为仄,声位相异,极疑“剪”字乃上作平者。

四三

《木兰花慢》词体,句式长短兼杂,有开有合。如将前人之作相互作比较,则见长句多用宕笔,对偶句多作停顿或小结。昌黎论文,谓“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”,此谓句式既属长短交错,当宜行之以气。稼轩“老来情味减”一词,试于风清月朗之夜,纵声吟唱,则可得其气矣。

四四

《烛影摇红》一调甚为严整,以其句势易于排宕,但人多忽略之。例如上下阕两处七字句,首四字往代名篇悉作“仄平平仄”,以三平起者可谓百中仅见一二而已。作者于此每欠注意,以为如七字诗之一三可不论也。至上下阕第五句、第六句尾二字,为押韵者,又必须用上去声。偶有连用两上声字,但例极少,稍大意则失律。余旧作《烛影摇红•海边落叶》云:“秋尽神宫,羁魂海外归何世?西风到此却无声,空费千家泪。恨满扶桑弱水。怪冤禽、惊寒不起。顿教流散,异国残红,前朝衰翠。 断梗空枝,采幡纵有应难庇。严城乌鹊更何投,凄奏来天地,一曲旧游漫记。渺苍波、斜阳倦倚。樽前起舞,恩怨无端,湘弦弹碎。”词中“羁”字应作仄,“海”字、“纵”字应作平,“西”字、“严”字宜作仄,“到”字宜作平。然为调不应以声律害意,故未忍辄改易耳。

四五

《八声甘州》一调最要紧处为两三字逗。作时需跌宕。词中之腾翻跳跃,转折跌宕,皆赖虚字表达。名词不可使用太多,多则易支离破碎,且笔气不易贯串。用虚字宜从古文中参之。玉田“记玉关踏雪事清游”、鹿潭“又东风唤醒一番春”等阕,皆可为法。

四六

《锁窗寒》此调造句长短参错,且多拗语,苟非以气行之,必难贯注,调亦不响。美成寒食“暗柳啼鸦”一阕,笔力奇横,气足故也。

四七

《三姝媚》亦不易填,适宜一韵一意。层层变换而脉络相贯,方不失通篇主题。梦窗《三姝媚•过都城旧居有感》云:“湖山经醉惯,渍春衫、啼痕酒痕无限。又客长安,叹断襟零袂,涴尘谁浣、紫曲门荒,沿败井、风摇青蔓。对语东邻,犹是曾巢,谢堂双燕。 春梦人间须断,但怪得当时,梦缘能短?绣屋秦筝,傍海棠偏爱,夜深开宴。舞歇歌沉,花未减、红颜先变。伫久河桥欲去,斜阳泪满。”如削笋剥蕉,层层深入,可以为法。

四八

婉约之调,如《满庭芳》用笔须舒徐委婉,多见跌宕、变化,文情始与声情、笔法和谐一致。秦少游“山抹微云”、“晓色云开”数阕,和婉醇正,含蓄有味。

四九

舒朗之调,如《水龙吟》,下笔须健劲快捷,试看辛弃疾“楚江千里清秋”一阕,即读来亦不容缓慢,盖其用笔极其遒劲也。东坡“似花还似非花”一阕,以劲笔写柔情。无怪张叔夏称其“愈出愈奇,真是压倒今古”也。

五〇

宋词中尝有被称为一时名作,而文字不甚可观者,盖其作品以音乐为第一位,文字只服从音乐需要,所占位置不如音乐性之重要(《草堂诗余》所选应歌分类之作,其中俗调太率者)。经过作者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,词之风格始高,境界始大。而以正统自居之评论家,反指为“长短不葺之诗”。余尝指出,词自东坡,才倡导文学与音乐分家,而将文学性提高至第一位,音乐始退至次要地位,所谓“指出向上一路”,此论颇邀时赏(前人论东坡以诗为词,余以为此乃褒语而非贬语,此乃就词学发展至今而言,于宋时当属贬语矣。东坡非不懂音乐也,但不肯以文学而受音乐之支配耳)。

 五一

词既为有一定格式之文体,吾人填词不能不依照其格律,盖不守格律,即非词矣。

填词同部韵可叶,唯平声韵须注意阴、阳平之配搭,稽诸古人名作,其音节或铿锵可诵,或和婉流畅,盖阴、阳平参叶得当之故。设使一首词中,一连四五韵均叶阳平,则必然低沉黯哑,了无率朗声情。

阴平声响,阳平声沉。如要声调稍为低沉,可多叶阳平声韵。如须激越高亢,可较多叶阴平声调。总之,断乎不可一连叶三个阴平韵或者三个阳平声调,叶韵时视文情而定。

至于仄声韵亦须上、去声安排妥当,然后声调才有起伏升沉之致。

 五二

守律无须坚守古人四声,一般只分平仄即可。否则因声害意,窒息性灵,了无生气。可于古人作品中,仔细校勘其多用或必用上去入声者择其善者而从之。出笔寄意不能为词谱声律所约束,须多读熟读古人名作,心领神会,务使所作既坚守格律,又读来自然洒脱,若不矜意者。

五三

词之用韵远较诗为复杂:有平声一韵到底者,如《少年游》;有仄声一韵到底者,如《卜算子》;有平声韵转换仄声韵者,如《河渎神》;有仄声韵转换平声韵者,如《清平乐》;有平声韵通叶同部仄声韵者,如《西江月》;有同部平仄声参错互叶者,如《戚氏》;有以平声韵为主叶别部仄声韵者,如《相见欢》;有一字、二字短韵者,如《十六字令》、《满庭芳》;有句中韵者,如《木兰花慢》;有同一调可全用平声韵或全用仄声韵者,如《满江红》;有用叠韵者,如《钗头凤》;有全首押一个韵即同字押韵者,如北宋黄庭坚之《瑞鹤仙》“环滁皆山也”;有全首韵位一律用些字,而韵在些字之上,一如《诗经》、《楚词》之“兮”字上叶韵者,如辛弃疾之《水龙吟•吟瓢泉》。

五四

词韵本自诗韵,北宋时未见著述,但将诗韵略宽而为之。南宋朱敦儒、张辑虽有所述,亦已因时佚遗,明清之际不乏著述者,然皆多谬误或失诸粗略,唯戈顺卿《词林正韵》始较正确完善,自此约定俗成,以为填词准则。

五五

凡属险韵、窄韵,不独使所押之字妥帖安稳,且须令人读之,觉其新颖自然,而确不能易他字者,方称善用。

五六

词用险韵远较诗少,用僻字亦较诗少(沈寐叟间用之)。因其篇什尚未如诗之多。往往在诗中已成熟套者,于词则尚觉新异,是以作者仍未须刻意求生僻也。

五七

守律诚难事,然经再三句斟字酌,使其既合于格律,而又字面警策、意境深厚、音节和谐,反觉词谱具有特色,如况蕙风所云:“此时曼声微吟,拍案而起,其乐如何!虽剥珉出璞,选蕙得珠,不逮也。”

五八

词律之于填词,诚乃束缚约制。世称苏东坡横放杰出,不受音律限制,其所以如此,盖其时词能应歌。东坡每将四字句添变五字句,五字句缩减为四字句,实乃歌时以快、慢调剂之矣。至其《念奴娇》“大江东去”一阕:“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”、“故垒西边,人道是、三国周郎赤壁”、“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”、“羽扇纶巾,谈笑处”、“多情应笑我、早生华发”,句式虽与原来不同,然在一韵之中,字数无多无少,此亦歌时上下快慢调剂而已。稼轩更纵横驰骤,大气流行,但极少发现有不合律处,虽僻拗难填之调,亦能守律。此由大才,格律纵严,犹能从容不迫,应付自如,使人不觉其首律。

五九

依四声者无非求协律耳。然一调之中,吃紧之处,无非数字,但求能突出其吃紧之数字便足。杨易霖《周词订律》一书所举前人用清真之调者(宋人)亦非字字悉守其声也。清人凌廷堪最守四声,然其《梅边吹笛谱》所载各词,多为积襞之作,殊少意境,此非吃力不讨好乎?

六〇

述叔守声,只求于吃紧之字而守之。其余四声,可守即守,不复强求。故其守声之字句,已出于自如,读者觉其仍甚从容。鹿潭亦守声,其守声之处,看似毫不费力。盖其功力、才力俱到炉火纯青之侯,非声字所能约束者。然仍有极约束之处,写来亦拘滞也,此只就守声而论。

六一

余填词只于一谱中之吃紧处,必依其声,其余则不甚注意。否则,以声损意,填词如桎梏矣。宋人为词,亦未尽依四声。盖宋人为谱,稍后数十年,即不复能按谱而歌,既不能付之管弦,则作长短不葺之诗而已。况歌者有融字之发,即其声不洽者,歌者亦能在唱时运腔融转之,使其合拍。例如小明星之“风流梦”士工慢板一段中有“深院更空”一句。“空”字于律作“上”音,即仄声音。而小明星唱时能将“空”字融作“上”音,变平声为仄声,于律无碍。盖先唱空音而收音,音变为“控”声也。

六二

清初《填词图谱》将唐宋词中之拗句,皆改成可平可仄,即不官拗与不拗,但求字数多少相同,于是以拗句显得独特之调,一经窜改,不标明词牌,便不知为何调。此实畏守律之难而改易,故万树《词律》专为此驳斥之,强调守律之要。

六三

就句中平仄而言,句有顺拗之分。惯作诗者,于词之拗句每感不易为,甚而忽略,以为平仄配搭,即得高低抑扬之致,而殊不知所以舍易求难,弃顺取拗,实乃故意为之,使与当时歌唱之宫调声律相协,如平声字多强调柔和或嘹亮,仄声字多则强调低沉喑哑。

六四

守律应注意于拗句。凡拗句中之字,必为吃紧之处,应该严守,不应妄为改易。否则,会失去调中之特色。如为顺句,则不妨略宽一些(不必固守四声)。

六五

柳永、周邦彦创调特多,而有拗句之调更不少,但读来音节自然流畅,又不因拗句而碍内容之抒发,此乃柳、周所以为大家之长。须于其拗处熟读揣摩,多读几家几阕,务使得其神理,下笔时自会冥合前贤。

六六

遇平声之拗句,则须阴阳平安排妥当;遇全仄声之拗句,则上去声须配搭停匀;遇一句中有平有仄而平多仄少,则既须顾及阴阳平之配搭,尤须注意仄声字必用去声,盖上声、入声与平声邻近,读时稍高或稍低即变为平声,而去声万不能变为平声。

如史达祖《寿楼春》“裁春衫寻芳”,“裁”、“寻”二自阳平,“春”、“衫”、“芳”三字阴平,读来犹有高低抑扬之致,至“犹逢韦郎”四字俱用阳平,音节显见低沉。

又如吴文英《莺啼序》“傍柳系马”,“傍”、“系”二字去声,“柳”、“马”二字上声,读来尚见变化,稍有抑扬。

再如秦观《八六子》“黄鹂又啼数声”,“黄”、“鹂”、“啼”、“声”四字均为平声,即六字句中,四字平声,仄声仅占二字,倘此二仄声字用上或入声则将近似六平,故此二仄声均用去声。而此句“黄”、“鹂”、“啼”同为阳平,是以“声”字用阴平,使音节不至过于低沉。如词中“水边红袂分时”,“边”、“红”、“分”、“时”同为平声,因此“袂”应用去声。

四字句中,有三平一仄者,该句之仄声字尤应用去声字,即此一理。

卷三

吾粤为词风气,远后江南宋。宋、元、明之词人占籍岭南者寥寥无几,作品亦非出色。清代以来,当推屈翁山()为第一人,(此说叶遐庵()最为同意)。朱彊村提清朝明家词集,亦以翁山冠首,足其对屈词之推重矣。《道授堂词》极为沉郁凄婉,多感时伤事之作。其比兴要眇之旨,实与屈原为近。无论思想与艺术上之成就,均远过于清初阳羡、浙西诸人。惜其词集在清代曾被列为禁书,未得广为流传。《国朝词宗》()所录,亦屈词居二、三等作品,未能代表其成就,遂使一代仙才,沦没无闻,良可浩叹。近日得《骚屑词》全集,快读一过,喜何可言也。

屈翁山《梦江南》词云:“悲落叶,叶落落当春。岁岁叶飞还有叶,年年人去更无人。红带泪痕新。”寄意比兴,极哀感悲慨。“落当春”三字,如哀猿凄引,盖明亡于暮春,绍武政权亦覆灭于正月也。对句语更为沉痛,“更无人”,谓明已无后也矣。古来填此调者,以屈作最为沉郁深厚,即李煜“多少恨”一词亦不能及也。又《紫萸香慢•送雁》词,可谓屈词独特风格之代表作。明亡后,中原人物,络绎南逃,哀鸿遍野,饿殍盈路,本词当为此而发。

清初诸家,如李雯()、吴伟业()、宋征舆()辈,所为皆“诗人之词”,以词为诗之余,摹拟花间,草堂冶艳之调,故成就不高。王士()词亦重神韵,但才力薄弱,以写七绝之惯技而为小令,虽时有可人之语,然终乏大家风度,其《其浣溪沙》词云:“北郭清溪一带流,红桥风物眼中秋。绿杨城郭是杨州。  西望雷塘何处是?香魂零落使人愁。淡烟芳草旧迷楼。”上半阙一气呵成,以自然动荡之笔写杨州景物,颇具特色。四、五句不作对偶,则效唐五代格调。以炀帝喻福王,借隋事痛惜弘光失守杨州,感慨而含蓄,怨而不怒。

曹贞吉()《珂雪词》好用重笔,雄奇磊落,气势甚劲,艺术风格略傍稼轩,然无刘改之辈奔肆叫嚣之习,雍容大雅,不作富艳纤弱之语。曹词往往吊古伤今,眷怀故国,然集中所附清初诸大老评语,则标榜地过甚,读者宜慎之。其《留客词•鹧鸪》词云:“瘴云苦。遍五溪、沙明水碧,声声不断,只劝行人休去。行人古今如织,正复何事关卿,频寄语。空祠废驿,便征衬湿尽,马蹄难驻。  风更,一发中原,杳无望处。万里炎荒,遮莫摧残毛羽。记否越王春殿,宫女如花,只今惟剩汝?子规声续,想江深月黑,低头巨莆。”此词本集无人作评,即谭献《箧中词》亦只评云:“投荒念乱之感。”其实此词乃写桂王朱榔西奔云南之事。“五溪”一语,感慨万千。过片后,补述对中原之忆念,收句点出全篇主题,盖贞吉亦以遗臣自命也。朱彊村题珂雪词云:“留客住,绝调鹧鸪篇,脱尽词流芗泽习,相高秋气对南山。()度衍波前。”可见推许之至矣。龙榆生亦谓珂雪“魄力固在王士()之上”,信焉。

《珂雪词》集中《浪淘沙•秋夜》词,竹垞《词宗》()录之。但下半阙作“孤枕梦难成,怕听声声。一天黄叶雁纵横。搔首自怜霜满鬓。又唤愁生。”语意远胜原作,想乃后来改定者。又《留客住•鹧鸪》为集中压卷之作。此本(指商务版《珂雪词》所录阮亭、金粟()、山来()、其年诸公评语,于集中诸作,多所过誊。然于此阙,竟只字未及之,非不解言,实不敢言尔。

陈其年《湖海楼词》,人多谓其力学苏、辛,而学禇得薛,转似刘克庄。雄奇奔放,未免叫嚣,然笔力饱满,足以掩其弊也。驯至蒋士铨()、郑()()辈,学之而徒得其皮毛,粗犷滑易,令人难以卒读,其年固不受其咎也。其年词富民族思想,记述明、清间史实,亦一代词史也。其《沁园春•赠别之麓先生》词云:“归去来兮,竟别公归,轻帆早张。看秋方欲雨,诗争人瘦;天其未老,身与名藏。禅榻吹萧,妓堂说剑,也算男儿意气扬。真愁绝,却心忧似月,鬓秃似霜。    

   新词填罢苍凉。更暂援临岐入醉乡。况仆本恨人,能无刺骨;公真长者,未免沾裳。此去荆溪,旧名罨画,拟绕萧斋种白杨。从今后,莫逢人许我,宋艳班香。”此词感慨苍凉,气势奔放而又句奇重。四句一组,犹如骈文体格,其年为四六大家,故此调尤为擅场。两句七字句为全词吃紧处,“也算”句,大笔振起,“拟绕”句,用意深沉。下片第二句,转笔换意,尤为可法。

叙事词殊不多见,陈其年《贺新郎•纤夫词》:“战舰排江口。正天边,真王拜印,蛟螭蟠钮。征发棹船郎十万,列群风驰雨骤。叹闾左、骚然鸡狗。里正前团崔后保,尽累累,锁系空窗后。捽头去,敢摇首?    稻花恰称霸天秀。有丁男、临岐诀绝,草间病妇。此去三江牵百丈,雪浪排樯夜吼。背耐得、土牛鞭否?好倚后园枫树下,向丛祠、亟倩巫浇酒。神佑我,归田亩。”叙写清兵征隶棹,船工役攻取江南情事,可谓刻画入神,直是诗中《石壕吏》,虽无一语感慨,而感慨系之矣。

酬赠之作,每亦流于称誉过当,或浮骨虚泛。陈其年《贺新郎•赠苏显山》:“吴苑春如秀。笑野老,花颠酒恼,百无不有。沦落半生知己少,除却吹萧屠狗。算此外、谁与吾友?忽听一声河满子,也非关泪湿青衫透,是鹃血,凝罗袖。  武昌万叠戈船吼。记当日、征帆一片,乱遮樊口。隐隐柁楼歌吹响,月下六军骚首。正乌鹊、南飞时候。今日华清风景换,剩凄凉、鹤发开元叟。我亦是,中年后。”写来感慨苍凉,笔力重大,于诗逼似遗山。一结“我亦是,中年后”更极其拙朴而笔重千钧,千古沧桑之感、一时身世之恨,委婉而出,重拙大之境界兼而有之。

其年《沁春园•题徐渭文〈钟山梅花图〉》词,为集中情辞俱佳之作。上阙有周(邦彦)、姜(蘷)之情韵,下阙有苏、辛之气势。由盛及衰,前后鲜明对比,笔势饱满,故不觉分作两截。“寻去疑无,看来似梦,一幅生绡泪写成”,则交代题意,若无此则成咏梅词矣。

一○

清初词人,沿明季颓风,去骚雅之道益远。朱()尊()补偏救弊,欲挽颓澜,拈出白石、玉田为词之圭臬,一以大雅为归,创立浙西词派。然竹垞词每有肤浅空廓之病,败笔辄出,词中尤好用典,不见性情,流弊颇大。《静志居琴趣》风致稍佳,然深情不如纳兰;《江湖载酒集》疏宕有致,气势又不如其年;《茶烟阁体物集》摹形绘状,格调不高,匪独未窥碧山之樊离,即南宋词社诸人亦未能到,朱氏标榜“崇尔雅,斥淫哇”,然其集中《沁春园》咏美人诸作,则又词旨冶荡,不堪寓目,乌足以言从容大雅也。朱、陈两家词中,则吾取其年焉。

一一

朱竹垞<<高阳台>>词云:“桥影流虹,湖江映雪,翠帘不卷春深,一寸横波,断肠人在楼阴。游丝不系羊车住,倩何人、传语青禽?最难禁,倚遍雕阑,梦遍罗衾。

重来已是朝云散,怅明珠佩冷,紫玉烟沉。前度桃花,依然开满江浔。钟情怕到相思路,盼长堤、草尽红心。动愁吟,碧落黄泉,两处谁寻?”此为集中佳作,不斤斤于南宋,情韵颇近少游、美成,词笔亦有次序。过片“重来”句甚佳,一“散”字化去上片之意,极有概括力。然通篇看来,亦欠浑成,如首两句则轻重不称,上句生动有致,而下句则平庸率易。

一二

竹垞《瑶花•午梦>词,为浙西派典型作品,.用意学北宋,用笔学南宋。上半阙如“如芳魂摇漾,渐听不分明莺语”、“逗红蕉叶底微凉,几点绿天疏雨”等句皆极力锻炼,象牙之球,如贝嵌之画,美则美矣,终有破碎琐屑之嫌。下半阙较完整。“愁春未醒,定化作、凤子寻香留住”二语,笔力颇重,意又深进一层。“相思人并”,换笔换意,然其气则一言贯之。末二语“亟丁宁、池上杨花,莫便枕边飞去”,而从侧面着笔,细致已极。然浙西派之徒子法孙,无此笔力,又刻意雕琢,则意气全丧矣。

一三

竹垞《卖花声•雨台》词,气体沉雄,声调嘹亮,当为集中不可多得之高作。吊古伤今,借以感悼南明弘光政权之覆亡,不着形迹,其痛在骨。上半阙云:“衰柳白门湾,潮打城还,小长干接大长干。歌板酒旗零落尽,剩有渔竿。”极写战后城市荒凉之情状。盖清兵攻金陵,自八卦洲入城,江干一带兵?尤为惨烈也。“剩有渔竿”四字,中含多少血泪。下半阙云:“秋草六朝寒,花雨空坛。更无人处一凭栏。燕子斜阳来又去,如此江山”!写花雨台之情景,围绕一“空”字着笔。收二语所感甚大。坛空,无人,唯燕子斜阳来往而已,景象极其衰飒。真如谭献所云:“声可裂竹”。

一四

浙西派至樊榭始为健全,其词幽深隽拔,有时或过于竹垞。竹垞颇芜杂,爱用典实,《静至居》之作,又近纤绝,咏物一集多欠空灵。《忆云》?多俊秀语、真挚语。第一、二卷有一已性情。第三卷转学玉田为多,但失于未能浑厚耳。卷四悉为拟唐五代之作,则无甚可取。

一五

 浙西余子为词,立意不高,取径不远,内容枯窘,笔调浮滑,下笔纤巧,柔媚无骨,支离破碎,何足名家。等而下之,则为假隐士之词、清客之词、打秋风之词矣。张惠言撰《词选》,首倡“尊体”,谓词当继承风骚传统,要得比兴之真

一六

阳羡派自陈其年后,至蒋士荃始得薪传。蒋氏精诗、词、曲及骈文,尤以曲之成就为大,陈廷焯评蒋词“精率”,实有偏见,盖蒋氏为词,描写范围广,题材多,笔力雄劲而词语质朴,境真情深,如《水调歌头•舟次感成》词云:“偶为共命鸟,都是可怜虫。泪与秋河相似,点点注天东。十载楼中新妇,九载天涯夫婿,首已似飞蓬。年光愁病里,心绪别离中。 咏春蚕,疑夏雁,注秋蛩。几见珠围翠绕,含笑坐东风。闻道十分消瘦,为我两番磨折,辛苦念梁鸿。谁知千里夜,各对一灯红。”以常语道伉俪之情,朴素无脂粉气,感人至深,非浙派徒标兴空灵者所能至也。

一七

康、乾之世,“家白石而户玉田”之说,空疏枯廓,流弊日甚。厉鄂为浙派中坚,其词清逸灵秀,乃以白石之风骨,写幽峭之意境,法度精密,格调典雅,确是一时无两。然其生长于清代盛世,生活平庸单调,故其词未臻沉郁深厚,所谓水清无鱼。《八归•隐山楼赋夕阳》词,为樊榭代表之作,妙用宕笔,疏远有致。上阙结云:“想故苑燕麦离离,满地金粉。”下阙有句云:“冷和帆落,惨连笳起,更带孤烟斜引。”此等语若翁山、姜斋为之,当更为苍凉沉厚。

一八

张惠言力尊词体,《词选》一书,为扫浙西陋习,有功词林甚巨。惜其《茗苛词》,佳作不多,未能以大量实践验证其理论,斯亦才能所限,无可如何也。其《丑奴儿慢》云:“柳绵吹尽,楼外旧愁如梦。又镇日门随雨闭,帘借烟笼。却怕凭栏,相思无字问残红。新阴绿处,几时轻逗,芳意千重? 玉勒俊游,从他幽独,不到山中。况满地、浮英浪蕊,还做春容。只有斜阳,年年识得换薰风。春余心事,凭将杜宇,深诉花工。”此为见榴花而作,其沉着处拟碧山,而参以玉田之秀致疏宕,乃常州派之上乘手法。??直逼山谷《庆春朝》之高格。“门随”二语佳对,“借”字尤练。“只有”二字,笔触宕开,意更深永。此实胜于久负盛名之《木兰花慢•杨花》等作。后来常州派好手,亦多依此格调。如周济《渡江云•杨花》词,境界深远而用笔豪放,首句“春风真解事”,作翻案语,不落俗套。

一九

张惠言《茗苛词》存词仅四十六首,取舍可谓精矣。然其中除选本常选录者外,其余尚欠浑厚,功力亦浅,用韵尤劣拙,读来绝不和谐。虽然其尊体之说,诚足以补偏救弊,一扭游词、鄙词、淫词之坏习,但细观其师友徒侣之作,既无生气,更乏性灵,侈言寄托,而每无感受而发,惟强作类乎比兴之语,似此又何尝异乎游词。

二○

张惠言《相见欢》:“年年负却花期!过春时,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。 梅花雪,梨花月,总相思。自是春来总不觉去偏知。”放言遣辞清澈典雅,虽不明所指,而情味隽永,似寓无限感慨者,求之清代固属难得,即置于唐五代、北宋,亦是上乘之作。

二一

庄中白?为常州派后期代表作家,与谭献并称。陈廷对庄氏评价极高,示免标榜过甚。庄词缺点有二:一日假古董。徒具唐五代、北宋之面目,而失去个人之真性情;二日破碎浮滑,因其力求似宋人,字摹句拟,不暇审度。其《蝶恋花》词四首,皆学冯延巳,纯用比兴体,如《白雨斋词话》所谓 “托志帷房,眷怀身世”者,然然语语着力,无深婉不迫之意,其情转伪矣。

二二

乾嘉年间,浙西派和常州派迭兴,角持一代词坛,独周之琦?一人,能截断众流,巍然自立,斯亦难能可贵矣。惜为历来学者选家所忽视,百年以还,湮而未彰,良用惋叹。《心日斋词》,短调学北宋,长调则近张翥,用笔翻腾变化,不必如常州诸子高陈其义,而情韵自足动人。尤得南宋名家勾勒之法,由浅入深,于平顺中见险峭,表现独特之意境。晚清诸子提出“空际转身”之用笔法,周氏早已付诸实践,其长调亦“重、拙、大”兼而有之。如《三姝媚》词云:“交枝红在眼。荡帘波香深,镜澜痕浅。费尽春工,占胜游惟许,等闲莺燕。朱?廊回,盈裉粉、蛛丝偷

二六

 少游词芜集,人辞语尘下者,就其佳构面论,可以清、新、婉、丽四字概括之。其用笔轻灵,深得欧晏之典雅,而笔随情变,又为欧晏之所无。小令足以发展面唐余绪。其长调受柳永影响,缠绵婉约而去其庸俗,自然处往往不甚着力而深婉含蓄,情致动人,允称北宋一大家。然开拓词坛不如柳,内容取材不如苏,功力亦不如稍后之周邦彦,且气格不免伤于弱。宋胡仔已有“少游词虽婉美,然格力失于弱”之评。至其身世之感,一以情韵缠绵而出之作,尤为历来所称道。《踏莎行》: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   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落潇湘去。”无限伤感寄托,大类东坡作法。

二七

少游最平易处,却是最不易到之处也。

 二八

单调小令字数少,不容细叙,是以千古以来,佳构不多,贺方回《捣练子》七首,不假雕饰,纯以白描手法,写思妇怀人念远,情意深婉,使人一唱三叹,非惟宋词中绝无仅有,即唐人绝句,亦不可多睹,固不让王超级大国标专美于前也。

 二九

贺方回《东山词》每以词中字句为词名,如《杵声齐》:“砧面莹,杵声齐。捣就征衣泪墨题,寄到玉关应万里,故人犹在玉关西。”实乃《捣练子》。《半死桐》:“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路飞。

原上草,露初晞,旧栖新垅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?”原是《鹧鸪天》。仅举二例,余不多录。此读贺词者须知。

三○

历来论者于贺涛词评()甚多,而“浓郁”、“郁勃”、“刚健”等语均未尽焉。至清人以为“绮丽中带清刚之气”则是矣。刚不能绮,清不能丽,此乃相矛盾者。然贺涛以豪迈奔放为主,而兼擅绮丽,至为难能。夏敬观云:“稼秆稼丽处,从此脱胎,细读东山词,知其为稼秆所师也。”所论良是。贺词风不仅影响稼秆,亦北宋无二者。

三一

贺铸词风多样,然后世学者以为:其小令不如小山,宁学欧阳、二晏;绮艳宁学柳永;豪迈宁学苏辛;隐秀宁学清真。故师之者不多。

三二

贺铸为北宋词坛重要作家,其词风格多样,非论世知人,熟稔其生平及作品,不能定论。

贺为赵宋外戚,又娶宗女,但出生武职,天性刚强,与人论事,坚执已意,虽贵要略不退让宽容,是以宦途偃蹇,其词即随遭际而遭变:早岁生活闲适优逸,小令清刚绮绝;既而官场失意,浪迹市尘,转近柳永;中年迁播不定,越激越高,变为豪放;晚岁饱谙世故,英气销尽,遂变为平淡、沉郁、含蓄矣。

三三

《行路难》(即《小梅花》凡四仄韵转四平韵,韵位短促,句有长短,乃极不易为之调。贺方回:“缚虎手,悬河口,四如鸡栖马如狗。白纶巾,扑黄尘,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?衰兰送客咸阳道,天若有情天亦老。作雷颠,不论钱,谁向旗亭美酒斗十千? 酌大斗,更为寿,青鬓常青古无有。笑嫣然,舞翩然,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。遗音能寄秋风曲,事去千年犹恨促。揽流光,系扶桑,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!”此词妙运古乐府一韵一意形式及风格为之,写来沉郁而磊落,豪迈而清刚,堪称上乘之作,其豪而不放处,稼轩所不能学也。

三四

李清照《漱玉词》,当时已备受推崇,影响后世尤大。其《词论》一以词乃“别是一家”为旨归,与诗严格区分,所谓诗以言志,词以抒情;且好作大言,嗤点前修。然其所作,尤其南渡以后,并非尽如其所论者,当是早年立论、学识、经历、修养未臻纯青之候,故其作品,冲破其《词论》樊篱,自相矛盾。至讥评之语,实为诬妄。

历来对清照词作之评,往往偏听偏高溢美。其词清新流丽,自然中见曲折,然生活面狭隘,闺阁气重,不免近乎纤弱。清代周济云:“闺秀词为清照最优,究苦无骨。”所评良是。后世不少柔靡轻巧之作,与清照流风不无关系。

三五

《瑞龙吟》“章台路”,为清真代表作,由此可窥周词手法、风格之全豹,故历代选周词者,必以此为首选。后世填此调亦众,且多以此为依傍,用其韵者占百分之七十,和其韵者占百分之三十,其影响可见。

周词堪称功力之词,即极普通之事物,亦能以曲折离合,顺逆之法写出,若能得其善变手法,则不难有佳作矣。

三六

周清真学识渊博,精晓音律,其词能博采众美,融化各家之长,成一已之风格,而雅化柳永词尤为突出——柳永词中常见之字句,一入其词,则更为婉转而又保持柳词之风格。其词虽仍以艳为主,终较柳词优雅,语言亦精警,且擅长用笔,曲折多变,每愈变愈深愈而愈觉动人,往往同一意境,以不同笔法出之,而曲折尽致,予人多种感受,章法大备,通体浑成。

王国维称之为“词中老杜”,乃指其在宋词发展之承先启后与规范作用,恰如老杜之于唐诗,非指其内容与社会意义可与杜诗可比也。

周词无特殊内容,然能以多变手法,使同一寻常之相思、离别、羁旅等情事,写来多姿多彩,各尽其妙,故又有言情体物,“穷极工巧”之评。

三七

清真小令不如长调,然亦具独特风格。其长调纯以笔法见长,而小令变以长调笔调、章法为主,处处着意于用笔、用力,化平淡之内容为曲折深远、沉郁之意境,虽雕琢为之,却见自然,较欧晏清晰明净、贴切逼真而又通俗。

《菩萨蛮》“银河宛转三千曲”为其小令之代表作。《菩萨蛮》一调之佳者,当以温、韦为最。温、韦此调自然而无章法可寻,周词则用笔顿挫,布局曲折,跌宕开阖,法度完备。

又《玉楼春》“桃溪不作从容住”一阙,以其独特手法出之,句法凝练雕琢,结句一反诗词结句切忌“言尽意尽”之常规,以对偶句出之,言尽意尽,而反觉情深款款,其味隽永,即欧及二晏,亦无此妙法也。

三八

清真善学东坡行气,其《浣溪沙》“楼上晴天碧四垂”一阙,乃得东坡行气、笔法;东坡《赤壁怀古》一阙,亦为其《金陵怀古》之先河;至周之《满庭芳》“风老莺雏”一阙,尤其“且莫思身外,长近尊前”、“歌筵畔、先安枕簟,容我醉时眠”数语,无论意气与字面,均似坡仙谪放之作。

三九

宋人七夕词多,北宋总胜于南宋,亦因南宋过于刻意费力之故。六一《渔家傲》三阙,当是七夕联章之作。所咏极工,但似只为七夕而作,无作者本人在其中。小山《蝶恋花》“喜鹊桥成崔凤驾,天为欢迟,乞与初凉夜”亦佳。但不如《鹧鸪天》“当日佳期鹊误传,至今犹作断肠仙……情知此会无计长,咫尺凉蟾亦未圆”为更胜也。淮海之《鹊桥仙》艳传千古。后山之《菩萨蛮》如“行云过尽星河灿”、“东飞乌鹊西飞燕”等咏七夕词四阙,远不逮矣。

卷四

 稼轩气势磅礴,豪迈奔放,如万马奔腾,银河泻落,然其与前代名人相校,其律未尝又差异,盖由才气大,学问博,经历多,故守律而不为律所约制,反驱使其律以聘其才华。

 

其词不仅仅以豪放为主,抑亦又高键、沉郁、绮丽风格;举凡前人具备者,无一不备,前人所无如诙谐、讽刺、俗语、问答等,无所不有之。此非刻意而为,实由其才杰出超卓,彩笔淋漓,写其特有之情,叙其特有之事。故旷蕙风雨“性情少者勿学稼轩,非绝顶聪明,勿学梦窗”。

辛弃疾《菩萨蛮》词: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?西北是长安,可怜无数山! 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!江晚正愁予,山深闻鹧鸪。”《菩萨蛮》词用笔之重、声势之壮,当以此篇为最。

稼轩善以文为词,笔势沉重,条理畅达,层次分明,而变化繁多,如诗之有曲折者,《贺新郎》“甚矣吾衰矣”一阙尤可见焉。

   四

以经史散文字面及典故入词,即高手难免又迂腐之感,使人望而生畏。稼轩才气大,抑亦具真实内容,是以字面虽佶屈聱牙,典故虽生僻熟俗却一一似供其随意挥洒,写来妥帖自然,天趣横生,观其《六州歌头》:“晨来问疾,有鹤止庭隅.吾語汝。只三事,太愁予。病难扶。手种青松树。碍梅坞,妨花径,才数尺。如人立,却需锄。秋水堂前,曲沼明于镜,可烛眉须。被山头急雨,耕垄灌泥涂。谁使五庐。映污渠。 叹青山好,檐外竹,遮欲尽有还无。删竹去,吾乍可,食无鱼。爱扶疏。又欲为山计,千百考虑,累吾躯。凡病此,吾过矣,子奚如?口不能臆对,虽扁鹊,药石难除。又要言妙道,往问北山愚,庶又瘳乎!”又《兰陵王》:“恨之极。恨极消磨不得。苌弘事,人道后来,其血三年化为碧。郑人缓也泣。吾父攻儒助墨。十年梦,沉痛化余,秋柏之间既为实。 相思重相忆,却被怨结中肠,潜动精魄。望夫江上岩岩立。嗟一念中变,后期长绝。君看启毋愤所激。又俄顷为石。 难敌。最多力。甚一忿沉渊,精气为物。依然困斗牛磨角。便影入山骨,至今雕琢。寻思人世,只合化,梦中蝶”可见一斑。

《贺新郎•别茂嘉十二弟》非一般送别之词,盖所用四典:王嫱之去、戴妫之归,河梁、易水之别,皆一去永绝者,茂嘉此去极可能深入金地,刺探军情,时有性命之虞,惜史所不详,无从厘定。

稼轩词有看似“俗”者,然其出自匠心,不依傍他人,反觉新颖生辣,奇趣横生,他人学步则多如东子效颦。至强学其雄豪处,唯见空洞、浮夸、叫嚣而已,此时代身世使然也。

陆放翁词风格课分为温馨绮艳、豪迈奔放、闲适自然三类。前人谓乃学少游、稼轩、东坡而至,殊非的评。

放翁小令佳者,多为怀念前妻唐琬及相恋之作,缠绵真挚,动人心坎。旖旎情深,近乎小山、少游;其豪雄者,盖抱报国大志,而又数临边燧之地,有此身经历,而以矫健之笔出之,自必近乎稼轩;闲适之作,实乃壮志难申,无可奈何寄情于田园山水之间,悲壮之气渐化而为平淡。此皆身世遭遇所至,非学少游、稼轩、东坡而有此手法及风格也。

《相见欢》调,字句忽长忽短,宜于表达蕴藉之情,而难于表达悲愤、悲凉、豪迈、淋漓痛快之感。然亦有例外者,朱敦儒《相见欢》:“金陵城上西楼,倚清秋,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。中原乱,簪缨散,几时收?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。”朱词以赋体一发忠愤之气,实乃独一无二。此词上阙写景,下阙叙情。下笔重,境界大,不仅在朱词中不可多得,即使千古以来亦推上乘之作。 九

朱敦儒词语句中平易自然,但意境浅近,每易流于率滑,佳构终究不多。故于词坛只可称名家,不得谓之大家。其遭逢国变,流离颠沛,悲凉之作尚可一读;其逃避现实;闲适之作,充满烟霞气者实不可学。

一○

陈亮《龙川词》气势豪迈,风骨磊落,然功力与成就去稼轩尚远。《水调歌头•送章德茂大卿使虏》通篇洋溢着民族自豪感与胜利信念,读来人心鼓舞,无怪其陈沆编为压卷之作。惜乎末二句转接不妥,“赫日”于此转承“胡运”而言,用意遂适得其反!

一一

张元干《芦川词》以送胡邦衡侍制赴新州及寄李伯纪丞相两阕《贺新郎》为压卷。此二词语调慷慨悲凉,笔势沉郁雄厚,境界开阔,一反其南渡前清新婉丽之作,表现了极其强烈之爱国主义思想,使词坛耳目为之一新,成为张孝祥、陆游、辛弃疾等及后世爱国词人之先驱。此非张氏有过人之处,实由此种风格为时代之心声,遂因而发展,形成一大流派----豪放派。

一二

刘克庄词近似而实有别于稼轩者:稼轩之豪放为生机洋溢,词笔灵活,包罗万有,任何题材一经其手,无不见性情,且精力弥满,为真正之壮。后村多以古文笔法为词,虽内容充实,时有大笔淋漓之处,而语言终究乏华丽,欠生机精警,且常于词中发议论,故作大言,不免质枯板硬,是粗率而非真壮也。

一三

自来《浣溪沙》词皆为婉约之品。婉者美也、媚也;约者隐也、屈也、含蓄也。然亦有沉雄之作,如张孝祥《浣溪沙》:“霜日明霄水蘸空,鸣鞘声里绣旗红,淡烟衰草有无中。 万里中原烽火北,一尊浊酒戌楼东,酒阑挥泪向悲风。”此词悲慨沉雄,即东坡、稼轩集中亦无其匹,遑论其年、心余诸子也。

一四

南宋二刘(刘过刘克庄)无论辞句、用笔、手法等方面,均摹学稼轩。稼轩不仅雄才大略,文思敏捷,而遭际经历,尤迥异于常人,是以其词文采与内容极其丰实。二刘虽亦有豪气,第得其粗犷;或俚俗不文,终乏典雅;或言之过急,不耐人寻味。从来学稼轩不到者,必近二刘,此书法上所谓“学褚得薛”耶?

一五

史梅溪与姜白石同时,成就亦大,且能自成风格。然白石在词坛之声名与影响当在其上,盖梅溪远不如白石之浑厚。

史从清真出,然周之舒徐、浑厚处,史确实不如周,但就寻章摘句而论,史则较周更多警策处。与史并时齐名之高竹屋、芦蒲江,均学清真,第既无超卓手法,风格亦不高,实远非史之俦匹。

梅溪词虽时涉纤巧,然其用笔重则气贯,惯于生重联接、层层加紧,至觉其使事下语真切而不虚用。其与吴梦窗词相较,吴一句一事一物;而史则数句一事相联,故不密,如其《绮罗香•咏春雨》:“做冷欺花,将烟困柳,千里偷催春暮。尽日冥迷,愁里欲飞还住。惊粉重、蝶宿西园,喜泥润、燕归南浦。最妨他佳约风流,钿车不到杜陵路。 沉沉江上望极,还被春潮晚急,难寻官渡。隐约遥峰,和泪谢娘眉妩。临断岸、新绿生时,是落红、带愁流处。记当日、门掩梨花,剪灯深夜语。”词以烘托手法,写来刻画而不露痕迹,一似信手拈来,钿车约会之妨碍,剪灯夜雨之回忆,均用人与景物同处于春雨环境之中,是以情景交融,神味隽永,使人赞叹不已,不独以造语精练为工也。

一六

统观梅溪词以咏物之什为最佳善,盖难体物入微,且情景交融,不为咏物而咏物,所谓系人心目者。又宜作入画题材,借增意境构思。至学之当在其用字所长,譬夫写画,以数点焦墨醒人心目,过当则反损气韵矣。

一七

白石虽脱胎于稼轩,然具南宋词之特点,一洗绮罗香泽、脂粉气息,而成落拓江湖,孤芳自赏之风格。此乃揉合北宋诗风于词中,故骨格挺健,纵有艳词,亦无浓烈脂粉气息,而以清幽出之;至伤时吊古一类,又无粗豪与理究气味,而以峭劲出之。总之白石词以清逸幽艳之笔调,写一已身世之情,在豪放与婉约外,宜以“幽劲”称之。予以为词至白石遂不能总括为婉约与豪放两派耳。

一八

陈述叔先生道出白石似稼轩处,在于传神而不取其形,此诚有理,然仍有未尽处。白石受稼轩之影响为词中之行气及树立骨格,其《永遇乐•次稼轩北固楼韵》乃模仿稼轩者;又“自胡马窥江去后,废池乔木,犹厌言兵”似稼轩;“最可惜一片江山,都付与啼鴂”亦稼轩;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”用重笔为刚坚幽清之风格,均亦近乎稼轩也。

一九

王沂孙《花外集》存词六十余首,颇有研究学习价值。其词吐语典雅无俗气,笔调沉着深厚,有寄托,尤其咏物诸什,多言中有物,而以比兴出之,读来有真实感。

其词除当时人张炎曾赞赏外,元、明两代均少人称许。至清中叶,常州派词人与词评家,对其推崇备至:学词有“问途碧山,历梦窗、稼轩,以还清真之浑化”之观点;甚而以为其词有寄托,至将其与“屈、曹”并论。

然《花外集》或因时代使然,至辞义隐晦,笔调行曲,令人难以捉摸;且题材狭隘,惟以咏物为主;至其家国之感,实缘出路无由而低声饮泣,实从个人利益出发而已,比之“屈、曹”固是不伦,若徒以咏物为工,方之比兴,以为“言中有物”,恐亦“刻舟求剑”耳。

二○

《乐府补题》()一卷,昔人多谓愤于杨琏真加()发陵而作。综观所录各词,当非专指发陵一事者,盖借咏物以抒写遗民之痛,发陵哀痛亦有所触及而已。卷中最著如王碧山《齐天乐•蝉》:“一襟余恨宫魂断,年年翠阴庭树。乍咽凉柯,还移暗叶,重把离愁深诉。西窗过雨。怪瑶佩流空,玉筝调柱。镜暗妆残,为谁娇鬓尚如许? 铜仙铅泪似洗,吧移盘去远,难贮零露。病翼惊秋,基形阅世,消得斜阳几度?余音更苦!甚独抱清商,顿成凄楚?漫想薰风,柳丝千万缕。”此词意极为凄苦,然所运用辞汇典实,与发陵一事无涉,实以晚秋寒蝉,喻其亡国后凄凉身世与黯淡前途,反映其悲观绝望心情,谓为发陵而作,殊属牵强。

二一

山原与玉田相近,只较玉田沉郁凝重耳。梅溪只好铸句炼字,以新俊纤丽为主。

二二

草窗词早期华丽而空泛,绮艳而无生气,缺乏真情,字面雕琢,较梦窗有过之无不及;宋亡后,虽辞藻有堆砌之痕,因有家国之感,内容较充实而具见真情,变富丽之气为幽峭、高旷之风,惜此类作品为数不多。

二三

《甘州》“记玉关踏雪事清游”一词为玉田最高之作历代评家对此推崇备至。此词对理解玉田词风,极为重要。人皆以为玉田为婉约派词人,其实从此词可见,玉田词亦有近于稼轩风格者,第数量不多而已。此词变稼轩之慷慨激昂为沉郁、疏朗,笔重而境界开阔。

玉田词早期较浑厚,后期有浮率之嫌。盖玉田中遽遭国变,故多幽咽凄苦之音,无论登山临水、咏物、怀人,虽抚景写情,均无限委婉凄怆,然而彼为没落王孙,是以身世沧桑之感,远过故国沦亡哀思。迨后流转江湖,垂老困顿,情怀转于淡远、闲逸。

二四

玉田受白石影响,显而易见,然欠白石之矫劲,清()处则胜之。其咏物词《绮罗香•红叶》近似白石,不如史梅溪之刻画雕琢,而幽咽、沉着过之;《高阳台•西湖春感》一首,尤逼似白石,词意凄怆,出笔舒徐自然,既不以刻画见长,又不以丽密取胜。玉田主清空,其作品诚如所论。

二五

玉田词,不善学之,最易流于浮滑,故浙西派词颇多浮滑之处。应学其清真、自然、精警与贯注,毋学其信笔与不假雕琢。

二六

刘辰翁乃宋末豪放派后劲。其词亡国前直抒愤懑胸臆,强烈反映现实,对权奸误为极其痛切;亡国后,偷生于元人残酷统治下,抚时伤事,和泪写成。其岁时景物诸篇(如上元、端午、重阳等),均因节序而枨触万端,主题显而易见,亦所谓“亡国之音哀思”者。同时作手多隐晦而不显,无须溪之凄厉。是以南宋遗民中,《须溪词》实为个中佼佼者。

二七

《兰陵王》为三叠之调。刘辰“丙子送春”一阕,独具匠心,妙运词调特点,三个“春去”故之重叠,一如涂漆,涂一层则色深一层,愈说则愈凄楚。他人重复,不免絮絮滔滔之议,此则如李光弼将子仪之兵,一经号令,精彩百出。至一结“人生流落,顾孺子,共夜语”,拙朴无华,语淡而笔重,寄寓深沉,又所谓“语淡而情苦”者矣。

二八

陈洵《海绡说词》以为吴梦窗《高阳台》“修竹凝妆”,“是吴词之极沉痛者”。按吴氏登临揽胜之作,不少境界开阔,用笔健劲,寓意深厚,并非悉如张炎所指“梦窗如七宝楼台,眩人耳目,碎拆下来,不成片段”者,其格调远高于忆姬诸词。可惜后来评选家对此类吴词,每每忽略。

此类命题分韵,本乃应酬文字,而丰乐楼又宏丽冠湖山,游人繁盛,为高轩驷马、峨冠鸣佩、朝绅同年会拜乡会之地,士大夫游宴之所。但词中意无一语涉及杯酒酣乐,既非堆金积玉,炫耀华藻,又无脂香粉腻气息,只对湖山景物,低徊俯仰,寓情于景,反映其别有怀抱。而陈洵在《海绡说词》中云:“‘浅画成图’,半壁偏安也,‘山色谁题’,无与托国者,‘东风紧送’,则危急极矣。凝妆驻马,依然欢会;酒醒人去,偏念旧寒;灯前雨外,不禁伤春矣。‘愁鱼’,殃及池鱼之意。‘泪满平芜’城邑邸圩,高楼何有焉,故曰‘伤春不在高楼上’,是吴词之极沉痛者。”此说近乎臆测,如常州派“作者未必然,读者未必然”之论点,仅可作为参考而已。然其时国势日蹙,边事日亟,日暮伤春之际,登高临远,自有一时身世感触,而命意遣辞,写作手法,颇具感染力,不过终究无确切之处,当不能妄自引喻测度。

此词结语凄怆荒凉,预感重来之日,景物全非,第此时距元兵攻陷临安二十余年,故不应先有“城邑邸圩,高楼可有”之感,出此凄楚之论,当有所寓而待细考者也。

二九

大家之作,其风格必有独特之处,然亦每包罗万有,不一而足者。梦窗《望江南》:“三月暮,花落更情浓,人去秋千闲挂月,马停杨柳倦嘶风,堤畔画船空。 恹恹醉,长日小帘栊,宿燕夜归银烛外,啼莺声在绿阴中,无处觅残红。”虽属流连光景之作,但造句婉秀,饶有韵致。上下阕七言对偶句,研炼精警,全阕不多用言情之语,只排列惋惜之景物,而伤春情绪,自然流露,与五代、北宋,“含蓄蕴藉”同一机杼。

与梦窗同时词人,不少受白石影响,趋向清空疏宕一派,而吴氏则继承与发展周邦彦“富丽精工”词风,寓疏于密,色泽秾丽。周济《宋四家词选》称其“返南宋之清泚,为北宋之秾挚”,殆即指此类作品而言。

此阕刻画中见处死在,于吴词中亦不常见,历来评选家均不甚注意。近人俞平伯选入《唐宋词选释》,并认为“本篇与欧阳修之《采桑子》‘群芳过后西湖好’极相似,写法却在异同之间”,所论殊有见地。

三○

《霜花腴•重阳前一日泛石湖》为吴文英自度曲,清劲疏朗,异于其本色之作。即陈廷焯《白语斋词话》所谓“梦窗之妙,在超逸中见沉郁”一类。全篇以善用笔见胜,其承转、变换、照应之处,俱见手法。

三一

梦窗之佳处,一为潜气内转,二为字字有脉络。辞藻虽密而能以气驱使之,即使或断或续之处,仍能贯注盘旋,而“不着死灰”。不过,其气非如稼轩发之于外,而蓄之于内耳。此殆书家之藏锋而非露锋欤?

三二

清真已具潜气内转之法,梦窗更广为运用,并成为独特手法。梦窗从清真出,却非完全承袭清真面目,其词丽密、沉着、浓厚,而无清真之自然,故须以较晦涩手法出之。沈伯时()谓“梦窗深得清真之妙,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,人不可晓”,实属的评,较尹焕()、张炎所评中肯。

三三

梦窗词后人学之者众多,沈伯时《乐府指迷》曾转引其作词之主张。后世以“正宗”词派自居者,莫不据此以为填词之法。倘不用重笔,决不能得。盖笔重始能将瑰丽这家辞藻驱使至飞舞流动,具见厚拙。梦窗造句精巧,用笔幽邃之处,予后世有一定影响,且起纠正浮滑轻率习气之作用。

三四

凡作长调,须善于铺叙,见层次,最关键处在收束一段,应集中精力,务求气势沉着,力破余地,总括全篇,方能免于轻重倒置、后劲不继。求诸柳永、周邦彦诸大家莫不如此。周邦彦出自柳永,去其俚俗、平易浅近,而为缜密典丽。吴文英出自周邦彦,特愈加雕琢幽邃而已。沈伯时称“梦窗深得清真之妙”,盖指法度而言。

三五

《莺啼序》“残寒正欺病酒”为梦窗刻意之作,此词层次分明体格浑成,低徊往复而一气贯注。陈廷焯《白语斋词话》评为“全章精粹,空绝千古”,虽为过誉,然就此调而论,历来作家所作,均无出其右,则可为定论矣。

此词第一段为伤春,第二段为念往,第三段为感逝,第四段为寄慨。篇幅虽长脉胳分明,结构完整,意境沉郁,将与姬人悲欢离合心情,曲曲描绘,无一率语败笔,于铺叙中时见照应,允称名作。至第三段笔势骤然宕开,尤见气贯、笔重,意拙而境大。

三六

《瑞鹤仙》“晴丝牵绪乱”一阕,杨铁夫()定为寒食节忆姬之作。陈述叔《海绡说瓬》称此词“含思凄婉,低徊不尽”。细味其“待凭信,拼分细”以下数语,似作于与姬分别未久,欲写书诀绝而又不忍之时。

此词作法曲折往复,当从周邦彦一脉相承而来,惟于周词“深厚和雅”、“缜密典丽而外,用字过于讲求研炼,运意流于 晦涩而已。

朱彊村致力校研吴梦窗词数十年,其在吴词手批本中,仅题二则评语:一为《宴清都•连理海棠》;另一则为此词。于“试挑灯欲写,还依不忍,笺幅偷和泪卷“数语上评云”力破余地“,可见其称赏。盖此数语层次婉转委曲而不伤气,贯注直下,用笔特重。盖学吴词者,当学此等重笔手法,庶无破碎之病矣!

卷五

汉府诗为早期之民间诗,敦煌曲子词为早期之民间词,两者相互校参,实有相似之处,遂觉敦煌词有吸取汉乐府手法,显而易见者为《菩萨蛮》“枕前发尽千般愿”,与汉乐府《上邪》同一机杼。

《云瑶集》为较完整之敦煌词选集,亦为写作年代最早之词集。内容丰富,远过后世词集,其记载医学病理及辨症方法者,尤为珍贵。于此可见,其时词已在民间广泛流传,且任何题材均可入词,非徒绮艳幽情也。

《敦煌词》中有较完整精炼者,可能经文人加工润色;然亦有朴拙甚而不通者,究其原因有二:一为传抄错误,二为自作民间,故未臻较高之文学水准。当时得以流行者,固由音乐,亦因感情真挚而又有浓厚生活气息,易于引起共鸣,譬诸粤曲,虽有庸俗以至不通之句却亦流行。

《敦煌词》风采自民间者多,文人者甚少。

词选家但追求字句完美、格分律完整、内涵充实,语句传抄错误或稍欠通顺之作,辄弃而不取。故敦煌词多选项《菩萨蛮》“枕前发尽千般愿意”与《望江南》“江上月”等二、三阙而已,至其中佳作埋没颇多,殊为疏忽。其实仅此二、三阙,不足以概括敦煌词。

如《云水瑶》中《生查子》“三尺龙泉剑”,其雄壮激昂,不独敦煌词,即历代词坛亦不可多得。此外,敦煌词中,写保卫边塞及其他作品,非尽歌筵酒席、公子佳人之作也。

敦煌词实值得深入探讨。目前,任二北《敦煌曲校录》、《敦煌曲初探》二书,为较完整之作。

 五

《敦煌词》至清末始刊行面世,其词调格律与《康熙钦定词谱》、《万事词律》等所收颇有不同之处。如《菩萨蛮》调,过片之处,传为李白所作,为“玉阶空伫立,宿鸟归飞急”、温庭筠为“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”、周邦彦为“天憎梅浪发,故作封枝雪”,率作 “仄平平仄仄,仄仄平平仄”或“平平平仄仄,仄仄平平仄”。然《敦煌词》中,过片首句亦有作“平仄平平仄”或“仄仄平平仄”者(“惟念别离苦”、“白日参展现”、“海恨无谋识”等,于五十首中居其过半)又《云瑶集》第一首《虞美人》为平韵调,此调后世均为平仄转换。

《敦煌词》为最早期之词,于此中可窥词调格律之演变。与各词谱相校即知,后世词之格律实较当时完整,此盖经乐工、文人不断加工,至成定格。

 六

读《敦煌词》应注意其别字及衬字。别字可据其读音及句意而推度其本原之正字,如“自从远涉违游客”,“违”当是“为”;“长帆举棹觉船行”“,长”当是“张”。衬字于歌(读)时,以加快法添上,此法为戏曲常用,如《望江南》“天上月,遥望似一团云”,依后世词谱应为“天上月,遥望一团云”,其中“似”字轻快溜过即可。又如《菩萨蛮》“枕前发尽千般愿”一首,上下阙五字句衍变为七字句,亦同此例。

 《云瑶集》中《菩萨蛮》“自从远涉违(为)游客”一首,末句“望乡关双泪垂”疑为“望乡关双泪零”之误。又《菩萨蛮》“再安社稷垂衣理”一首,下片第二句“今(金)喜回鸾凤”之“凤”字,疑为“驭”字之误。

  八

柳永词继承与发展《云瑶集》字句朴素、感情真切之风格,其《凤归云》“恋帝里”尤相似。

欧、晏则从《花间》、南唐小令之士大夫词之一脉而来,故其调几全为小令,其风格亦自婉雅温丽。

《敦煌词》中写闲逸生活之作,自然朴素,似随手拈来,如《山花子》“五里竿头风欲平,长(张)帆举棹觉船行。柔橹不施停却棹,是船行。 满眼风波多陕约,看山恰似走来迎。仔细看山山不动,是船行。”写景形象、生动活泼之风格,实为文人作品中少有。

一○

《调笑令》又称《转应曲》,《转应曲》之名颇能道出此调之特点。戴叔伦《转应曲》:“边草,边草,边草尽来兵老。山南山北雪晴,千里万里月明,明月,明月刊胡笳一声愁绝”。此作格调响而悲壮苍凉,“重、拙、大”兼而有之。

一一

张志和为唐文人较早为词之作家,其《渔歌子》五首,仍吸收民歌风格,咏渔夫栖隐江湖,反映藩镇之乱,士大夫期望得以解脱之情,且风格近诗,故唱和者众,“西塞山前白鹭飞”一首,尤幽逸清新,苏、辛均融其句入词,于唐人浓烈脂粉气中,有此清穆疏宕之作,故为后世所称许。

一二

白香山为中唐时期写词多之作家。其《忆江南》三首,均为《竹枝词》手法来写,而非《竹枝词》之格式。每首末句均用笔较重。《忆江南》一调,须于末句用重笔。牛松卿此调,:“红绣被,两两间鸳鸯。不是鸟中偏爱尔,为缘交颈睡南塘。全胜薄情郎。”末句用笔极重。故全词并不见轻浮浅俗之病,而反觉有深厚之意。

一三

韦庄之《菩萨蛮》与温庭筠风格不同。温词作风古艳,韦词作风古朴。“江上柳如烟。雁飞残月天。”写无人之境,幽峭而哀怨;韦词:“春水碧于天。画船听雨眠。”写有人之境,和谐,舒畅而静谧。可见韦庄善于搜索突出之典型景物,加以描绘,以表现当时之境况。

一四

薛昭蕴《浣溪沙》“倾国倾城恨有余”一词,重、拙、大俱全,超出《花间》作风。盖五代十国与春社会秋状况大致相同,均有中央集权而各处互为兼并争斗。故作者以此词寄托,伤叹时局之变乱,发怀古之幽情,于《花间集》中绝少见。

一五

欧阳炯《献衷心》“见好花颜色”一作,乃唐五代词中首先有领字之词作。

一六

鹿虔扆之《临江仙》“金锁重门荒苑静”一词,慷慨悲凉,超出花间体风格,乃《花间集》中绝无仅有之作品。此词既存于《花间集》,故不可能寄托蜀亡之忧思,而实哀叹唐之亡也。后世词人追思家国兴亡,多受此作影响。故历来选本皆选入此词。

一七

《花间集》作者,除温、韦外,仅李珣较具独特风格。其《南乡子》十七首,每首均难描写出当时两广之景物特点,写出南国少数民族之风土人情。其词藻(如藤笼,荔枝等)非但《花间》所无,直至清代亦甚少用。除此十七首外,其余则与花间体相近矣。

薛昭蕴《浣溪沙》“倾国倾城恨有余”一词,重、拙、大俱全,超出《花间》作风。盖五代十国与春社会秋状况大致相同,均有中央集权而各处互为兼并争斗。故作者以此词寄托,伤叹时局之变乱,发怀古之幽情,于《花间集》中绝少见。

一五

欧阳炯《献衷心》“见好花颜色”一作,乃唐五代词中首先有领字之词作。

一六

鹿虔扆之《临江仙》“金锁重门荒苑静”一词,慷慨悲凉,超出花间体风格,乃《花间集》中绝无仅有之作品。此词既存于《花间集》,故不可能寄托蜀亡之忧思,而实哀叹唐之亡也。后世词人追思家国兴亡,多受此作影响。故历来选本皆选入此词。

一七

《花间集》作者,除温、韦外,仅李珣较具独特风格。其《南乡子》十七首,每首均难描写出当时两广之景物特点,写出南国少数民族之风土人情。其词藻(如藤笼,荔枝等)非但《花间》所无,直至清代亦甚少用。除此十七首外,其余则与花间体相近矣。

一八

南唐偏安于东方,民丰物阜,文化得以发展。词人数量虽不及西蜀多,然成就则高于西蜀。至中主时,国势日蹙,强邻压境,其词乃于动荡不安之社会中得以成就发展,有哀怨之思。《望远行》“碧砌花光照眼明”一作,情辞婉转,音节靡曼,有凄迷悱恻之感。《推破浣溪沙》二首,代表其在时郁郁不欢之心情。此二首既不同于《花间集》中风云月露,流连光景之作,又不同于后主亡国之哀思,对眼前情景满怀哀怨而不能自己,故写得极之含蓄蕴藉,使人无限低徊。观其内容及手法,此二首可能为同时之作,一首伤春,一首悲秋,皆感慨国势之飘摇。

一九

冯正中词应以《鹊踏枝》一批为最佳之作。自此至今,此调他作均不能脱出其藩篱。其《菩萨蛮》词则有别于温、韦,较温尚凄丽悱恻。鼎足而三,对北宋影响颇大。然学温者不善,则成堆砌,学韦者不善,则成浅率。惟冯词可学,盖有脉络可循也。

二○

张子野享年八十八岁,寿命长,创作时间亦随之而长,其词之格调亦因之随时之流转而变易。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称其为“古今一大转移”,盖指词之体格由小令发展为长调,子野实有预焉。陈廷焯又云:“子野适得其中,有含蓄处,亦有发越处;但含蓄处不似温韦,发越处亦不似豪苏腻柳。”此乃张子野慢词虽不无通俗真挚之语,然正如夏敬观所云,每多用小令作法而为长调,故其成就不高,对后世之影响亦不大。

二一

词评家于欧阳修《六一词》,但以选本所选者为论,实欠全面。诚然,其词以小令为主,清新而有气息,婉丽而意境广远,实别具一格。惟尚其雄健,、开阔、疏隽之处,如《朝中措》:“平山栏槛倚睛空,山色有无中。 手种堂前垂柳,别来几度春风?文章太守,挥毫万字,一饮千钟。行乐直须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。”则已跳出冯廷巳之范围,洗脱南唐旧格矣。

二二

晏殊《珠玉词》吐属俊雅,柔和赡丽;意趣清新,无庸脂俗粉之气;情致婉转而真挚动人。尤善以平淡之意境为深婉丽句,写来工巧而自然。然其生长北宋承平之时,少即以神童荐,为朝庭赏识,自是飞黄腾达,贵为台辅重臣,无痛切苍凉甚或坎坷之遇,自无沉痛慷慨、沉郁之语。

其为人平居好贤进材,一时俊彦如范仲淹、孔道辅、韩琦、富弼辈,皆出其门下,其词既适合当世,其人又为士林所钦重,故其词风对当时影响极大。

晏氏脍炙人口之名句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,语工意巧而极浑成自然,看似不费力,又似矜意刻画,其技巧惯为人所称道,乃在此等处也。

二三

郑文焯云:“屯田,北宋专家,其高浑处不减清真,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、清劲之气,写奇丽之情,作挥绰之声。”夏敬观云:“耆卿词,当分雅俚二类。雅词为六朝小品文赋作法,层层铺叙,情景交融,一笔到底,始终不懈。”诚然,柳词之佳者,铺叙层次分明,而笔力雄分健,一气贯注;写景细致,言情工切,而又能情景交融,境界开阔。如其《夜半乐》:“冻云黯淡天气,扁舟一叶,乘兴离江渚。渡万壑千岩,越溪深处,怒涛渐息,樵风乍起。更闻商旅相呼,片帆高举,泛画、翩翩过南浦。 望中酒旆闪闪,一簇烟村,数行霜树,残日下、渔人鸣榔归去。败荷零落,衰杨掩映,岸边两两三三,浣纱游女,避行客,含羞笑相语。到此因念:绣阁轻抛,浪萍难驻。叹后约叮咛竟何据?惨伤怀、空恨岁晚归期阻,凝泪眼,杳杳神京路,断鸿声远长天暮。”写景则由空阔而近接,一若今之电影者:始则万壑千岩,大江蜿蜒,波涛空渺,渐而酒旗烟树,衰柳败荷,终至浣纱女之低声笑语,可得而闻;言情则浅起而深入,先“念”,继之以“叹”,“叹”而“惨”,“惨”成“恨”,“恨”极生悲而“凝泪”。一、二片虽平铺直叙,用笔从容,实乃“欲擒故纵”,为后来蓄势。第三片笔随意换,一气呵成,一语一意,一顿一深,结语情深景阔,笔力沉重,直是“千里来龙,自此结穴”。

二四

柳永大量创制与推展慢词,其风格亦因格律不同,变含蓄为发越,变概括为铺叙,故描写能细致深入,所谓“状难状之景,达难达之情”。《雨霖铃》:“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。都门帐饮无绪,留恋处,兰舟催发。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念去去、千里烟波,雾霭沉沉楚天阔。 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、冷落清秋节。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、晓风残月”,融情于景,境界突出,醉中相别,雾霭沉沉,到酒醒之时,已是晓风残月,景物凄清,神京望渺,伊人何处?纵有良辰美景,凭谁慰藉?得此二句,通篇光彩,若徒赏其“晓风残月”造句之工,则转失其意境矣。

二五

晏小山词虽高华矜贵,然对南宋词坛影响不大。盖小山为贵介公子,其作品全然抒写其个人情怀;南宋词人多流荡江湖之上,俯仰于公卿之门,身世之感,家国之恨,大异于小山,当无此等作品。故自小山而后,惟清代纳兰性德出身与小山相似,得以继承。

二六

 少游词芜集,人辞语尘下者,就其佳构面论,可以清、新、婉、丽四字概括之。其用笔轻灵,深得欧晏之典雅,而笔随情变,又为欧晏之所无。小令足以发展面唐余绪。其长调受柳永影响,缠绵婉约而去其庸俗,自然处往往不甚着力而深婉含蓄,情致动人,允称北宋一大家。然开拓词坛不如柳,内容取材不如苏,功力亦不如稍后之周邦彦,且气格不免伤于弱。宋胡仔已有“少游词虽婉美,然格力失于弱”之评。至其身世之感,一以情韵缠绵而出之作,尤为历来所称道。《踏莎行》: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   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落潇湘去。”无限伤感寄托,大类东坡作法。

二七

少游最平易处,却是最不易到之处也。

 二八

单调小令字数少,不容细叙,是以千古以来,佳构不多,贺方回《捣练子》七首,不假雕饰,纯以白描手法,写思妇怀人念远,情意深婉,使人一唱三叹,非惟宋词中绝无仅有,即唐人绝句,亦不可多睹,固不让王超级大国标专美于前也。

 二九

贺方回《东山词》每以词中字句为词名,如《杵声齐》:“砧面莹,杵声齐。捣就征衣泪墨题,寄到玉关应万里,故人犹在玉关西。”实乃《捣练子》。《半死桐》:“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路飞。

原上草,露初晞,旧栖新垅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?”原是《鹧鸪天》。仅举二例,余不多录。此读贺词者须知。

三○

历来论者于贺涛词评()甚多,而“浓郁”、“郁勃”、“刚健”等语均未尽焉。至清人以为“绮丽中带清刚之气”则是矣。刚不能绮,清不能丽,此乃相矛盾者。然贺涛以豪迈奔放为主,而兼擅绮丽,至为难能。夏敬观云:“稼秆稼丽处,从此脱胎,细读东山词,知其为稼秆所师也。”所论良是。贺词风不仅影响稼秆,亦北宋无二者。

三一

贺铸词风多样,然后世学者以为:其小令不如小山,宁学欧阳、二晏;绮艳宁学柳永;豪迈宁学苏辛;隐秀宁学清真。故师之者不多。

三二

贺铸为北宋词坛重要作家,其词风格多样,非论世知人,熟稔其生平及作品,不能定论。

贺为赵宋外戚,又娶宗女,但出生武职,天性刚强,与人论事,坚执已意,虽贵要略不退让宽容,是以宦途偃蹇,其词即随遭际而遭变:早岁生活闲适优逸,小令清刚绮绝;既而官场失意,浪迹市尘,转近柳永;中年迁播不定,越激越高,变为豪放;晚岁饱谙世故,英气销尽,遂变为平淡、沉郁、含蓄矣。

三三

《行路难》(即《小梅花》凡四仄韵转四平韵,韵位短促,句有长短,乃极不易为之调。贺方回:“缚虎手,悬河口,四如鸡栖马如狗。白纶巾,扑黄尘,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?衰兰送客咸阳道,天若有情天亦老。作雷颠,不论钱,谁向旗亭美酒斗十千? 酌大斗,更为寿,青鬓常青古无有。笑嫣然,舞翩然,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。遗音能寄秋风曲,事去千年犹恨促。揽流光,系扶桑,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!”此词妙运古乐府一韵一意形式及风格为之,写来沉郁而磊落,豪迈而清刚,堪称上乘之作,其豪而不放处,稼轩所不能学也。

三四

李清照《漱玉词》,当时已备受推崇,影响后世尤大。其《词论》一以词乃“别是一家”为旨归,与诗严格区分,所谓诗以言志,词以抒情;且好作大言,嗤点前修。然其所作,尤其南渡以后,并非尽如其所论者,当是早年立论、学识、经历、修养未臻纯青之候,故其作品,冲破其《词论》樊篱,自相矛盾。至讥评之语,实为诬妄。

历来对清照词作之评,往往偏听偏高溢美。其词清新流丽,自然中见曲折,然生活面狭隘,闺阁气重,不免近乎纤弱。清代周济云:“闺秀词为清照最优,究苦无骨。”所评良是。后世不少柔靡轻巧之作,与清照流风不无关系。

三五

《瑞龙吟》“章台路”,为清真代表作,由此可窥周词手法、风格之全豹,故历代选周词者,必以此为首选。后世填此调亦众,且多以此为依傍,用其韵者占百分之七十,和其韵者占百分之三十,其影响可见。

周词堪称功力之词,即极普通之事物,亦能以曲折离合,顺逆之法写出,若能得其善变手法,则不难有佳作矣。

三六

周清真学识渊博,精晓音律,其词能博采众美,融化各家之长,成一已之风格,而雅化柳永词尤为突出——柳永词中常见之字句,一入其词,则更为婉转而又保持柳词之风格。其词虽仍以艳为主,终较柳词优雅,语言亦精警,且擅长用笔,曲折多变,每愈变愈深愈而愈觉动人,往往同一意境,以不同笔法出之,而曲折尽致,予人多种感受,章法大备,通体浑成。

王国维称之为“词中老杜”,乃指其在宋词发展之承先启后与规范作用,恰如老杜之于唐诗,非指其内容与社会意义可与杜诗可比也。

周词无特殊内容,然能以多变手法,使同一寻常之相思、离别、羁旅等情事,写来多姿多彩,各尽其妙,故又有言情体物,“穷极工巧”之评。

三七

清真小令不如长调,然亦具独特风格。其长调纯以笔法见长,而小令变以长调笔调、章法为主,处处着意于用笔、用力,化平淡之内容为曲折深远、沉郁之意境,虽雕琢为之,却见自然,较欧晏清晰明净、贴切逼真而又通俗。

《菩萨蛮》“银河宛转三千曲”为其小令之代表作。《菩萨蛮》一调之佳者,当以温、韦为最。温、韦此调自然而无章法可寻,周词则用笔顿挫,布局曲折,跌宕开阖,法度完备。

又《玉楼春》“桃溪不作从容住”一阙,以其独特手法出之,句法凝练雕琢,结句一反诗词结句切忌“言尽意尽”之常规,以对偶句出之,言尽意尽,而反觉情深款款,其味隽永,即欧及二晏,亦无此妙法也。

三八

清真善学东坡行气,其《浣溪沙》“楼上晴天碧四垂”一阙,乃得东坡行气、笔法;东坡《赤壁怀古》一阙,亦为其《金陵怀古》之先河;至周之《满庭芳》“风老莺雏”一阙,尤其“且莫思身外,长近尊前”、“歌筵畔、先安枕簟,容我醉时眠”数语,无论意气与字面,均似坡仙谪放之作。

三九

宋人七夕词多,北宋总胜于南宋,亦因南宋过于刻意费力之故。六一《渔家傲》三阙,当是七夕联章之作。所咏极工,但似只为七夕而作,无作者本人在其中。小山《蝶恋花》“喜鹊桥成崔凤驾,天为欢迟,乞与初凉夜”亦佳。但不如《鹧鸪天》“当日佳期鹊误传,至今犹作断肠仙……情知此会无计长,咫尺凉蟾亦未圆”为更胜也。淮海之《鹊桥仙》艳传千古。后山之《菩萨蛮》如“行云过尽星河灿”、“东飞乌鹊西飞燕”等咏七夕词四阙,远不逮矣。